第11章
第十章
第十章
了了灰頭土臉地被送回去時,想死的心都有了。
泥塑用的沙子又細又黏,即使清理過一遍,她仍是像移動的兵馬俑一般,一動就撲簌簌地往下掉沙子。
委實狼狽。
回到宿舍時,了致生還未下班。
了了接了水,準備先洗個澡。連衣裙的裙身拉鏈是後置的,她剛伸手夠着了鏈頭,一側身,夕陽的光透過窗棂,從她身側将了了擺在窗臺上的擺件折射出琉璃般淬砺的光彩。
了了順着光,看向窗臺。沒等她看清光源具體來自哪裏,她的餘光先瞥到了窗臺旁那只……陪她一同滾進了沙堆裏的帆布包。
包身不知何時扯開了一道口子,底部裂開的大口把包裏原本裝着的物品一口氣全吐了個幹淨。
她神情麻木地瞪着帆布包良久,數秒後,她抱住腦袋,絕望地哀嚎了一聲。
完了完了,這下死定了!
她不止白抄了一卷佛經,還把經書弄丢了!
——
了了原路返回,找弄丢的經書。
宿舍到石窟的路并不複雜,她也還記得自己是怎麽回來的。可天色逐漸昏暗,她一路低頭摸索過去,別說經書了,她連片書頁子也沒瞧見。
眼看着夜色降臨,了了深知了致生回去後沒見着自己肯定要擔心,只能先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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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預料的一樣,了致生沒見到了了,在問了慶嫂也不知道她下落的情況下,正要鎖了門出去找。一扭頭,見了了灰撲撲的,一副剛出土的狼狽模樣,頓時大驚失色:“怎麽了這是?”
了了垂頭喪氣,擡眼看了老了一眼後,又耷拉下腦袋,腳步沉重地回了房間。
了致生後腳跟着進屋,他關上門,小心翼翼問道:“出什麽事了?”
了了嘴巴一扁,叽裏咕嚕把事說了一遍。
了致生聽完來龍去脈,臉上的擔憂神色一掃而空。他臉色微微凝重,輕握住了了的肩膀,低頭端詳了片刻,見她确實沒有受傷,這才說道:“弄丢經書這件事,雖然不能全部怪你,可爸爸還是要批評你。但現在更要緊的,是把經書找回來。”
了了摳着手指,低聲說:“我已經沿路找了兩遍,都沒找着。”
了致生氣不打一處來,但顯然他更理性一些,知道這件事不能完全怪了了。他起身,從櫃子裏翻出手電筒:“你先洗澡換衣服,我再出去幫你找一遍。”
他試了試開關,見電量充足,重新拿上鑰匙,出了門。
——
了致生沿着宿舍到石窟的路來回走了三遍,仔仔細細地找了所有可能途徑的角落。
可惜,仍舊一無所獲。
他望了眼不遠處的浮屠王塔,從煙盒裏抽出根煙,拿火機點燃。
細袅袅的煙霧融進了夜色裏,只能看到一星火點微微閃爍。
等一根煙燃盡,他也思考出了結果。
他叼着那根已經熄滅了的煙屁股,背着手,往王塔走去。
——
了致生回來時,了了已經收拾妥當。
她等了致生等得心急如焚,可家裏只有一個手電筒,她不敢貿然出去。她剛想着,老了要是還不回來,她就去麻煩慶嫂。
剛想好開場白,随着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門鎖一響,老了回來了。
了了下意識去看他的雙手,可令她失望的是,了致生手裏空空如也,顯然也是一無所獲。
她有些失望,眼巴巴地看着了致生走近了,才仰着頭問他:“爸,您能陪我去找小師父嗎?”
了致生将電量耗盡的手電筒充上電,邊摘了鑰匙,問:“你找他幹嘛?”
他聲音冷靜,嗓音有些啞,了了聽不出情緒,幹巴巴道:“先告訴他這件事,然後道歉認錯。”
了致生又問:“你想好怎麽補償了沒有?”
了了點了點頭:“我賠錢給他。”
了致生這才正眼看她:“這不是賠錢可以補償的,我幫你問過了,這些手抄本都是裴河宴一個字一個字默出來的。”
了了抿着唇,沒出聲。
她已經從事情一開始的巨大恐慌中冷靜了下來,她知道情緒對于解決事情沒有任何作用,反而還會拖後腿。所以,在了了向了致生說明情況時,她就已經在考慮如何做補救了。
但現在,她束手無策。
了致生沒讓她忐忑太久:“你明早六點,去塔裏找他。”
——
這天夜裏,了了又做了噩夢。
夢裏,她也是弄丢了經書,在一遍一遍地尋找。
夢裏的天色灰蒙蒙的,和下雨前的陰天不同,它的灰色像是這個世界本身就缺失了彩色,清冷得有些寡淡。
了了從意識到自己在找經書開始,便如游戲角色被設定了任務一般,遵循着游戲軌跡,往135號洞窟走去。
洞窟內,小師父正在捏泥人。
了了的闖入打亂了他的節奏,他難得皺起了眉,不悅地盯着她,無聲譴責。
了了原本是想告訴他,自己弄丢了他手抄的經書。可她張嘴說了半天,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她心急如焚,只能用口型,連說帶比劃地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小師父應該是看懂了她在比劃什麽,他起身,拿起壁龛裏的燭燈,往四面佛的佛身後走去。
他走到佛像前,停了t停,轉頭看向了了。
跟我來。
這三個字無聲卻有力地傳達給了了了。
她不假思索,便跟了上去。
四面佛的佛像後居然是一個地道,地道并不寬敞,大小只容一位成年男子通過。
了了看着黑黝黝的地道,以及小師父手中燭臺照亮的那塊入口土坯,遲疑着不敢進去。
仿佛是察覺了她的恐懼,小師父沒再繼續往前走。他将燭臺往入口處移了移,替她照亮了腳下的方寸之地。
不下來看看嗎?他問。
他嘴唇未動,可聲音卻十分清晰。她似乎是聽見的,又似乎是感受到的,可她卻是個啞巴。即使她嘗試了無數次,嗓子仍舊發不出任何聲音。
于是,他又問:不好奇嗎?
小師父長得極其好看,夢裏的小師父尤甚。
他不像白日裏那麽端正,清冷。眼前的這個人,眉梢微挑,眼中含笑,有幾分戲虐,又有幾分不拘的冷傲和狂放。
雖穿着僧衣,卻半點沒有僧人的模樣。
好奇啊,當然好奇。
可她好奇的不是這個地道通往哪裏,而是眼前的這個人是誰。
沒猶豫太久,她一步踏出,跟着他走入了石窟的地道中。
蜿蜿蜒蜒的地道,像一個巨大的迷宮,她起初還記得回去的方向,可幾盞茶過後,她眼前始終是他的背影,那個背影籠罩在那一點燭光下,清晰且深刻地印入了她的腦海中。
她終于覺得不對,快走了幾步,攔住了他。
就在此刻,他吹滅了燭芯。
了了眼前一晃,即使夢裏一片黑暗,她仍是記住了他的模樣。震驚之下,她甚至忘了疑惑自己是什麽時候長高的,居然能與他來了一個平視。
夢裏的裴河宴,面容已經殘缺,血污布滿了他的臉頰,他身上鮮血淋漓,遍布着無數個傷口。而最最可怕的,是他自眉骨起至整片頭骨的空缺,就像是曾有一副鐵釘釘入他的眉心,生生撬開了他的頭骨,取走了舍利。
而他握着燭臺的手骨,也只剩下了森森白骨,五指殘缺。
了了吓得不清,往後一退,卻意外的一腳踩空,跌入了深淵。
深淵兩側如囚牢一般,一道道山軌布滿了牢籠,牢籠裏關着密密麻麻數不勝數的人影。他們哀求、悔恨、咒罵、哭泣,一雙雙手拼了命般伸出牢籠,試圖抓住些什麽。
一層、一層、又一層。
了了在極度的恐懼中,看見了淵底熾紅的火光和流動的火海。
直到此時,她才終于知道,地道下方,原來……通往地獄。
——
了了從夢中驚醒,睜眼看向窗外。
天色剛亮,太陽還未升起,她老爹的鼾聲……依舊如雷轟鳴。
她卻難得覺得,十分踏實。就像是沙漠中饑渴的旅人終于看到綠洲,有種活着真好的幸存感。
她揉了揉汗濕的額發,盯着天花板發呆了良久,才在鬧鐘短促的提醒聲中,如回魂般翻身坐起。
喔……這回才是真的要下地獄了。
——
了了叼着吐司片,一路小跑到浮屠王塔時,已經六點過了十分。
她都沒空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張大嘴,一股腦把吐司塞進嘴裏,邊嚼邊敲塔門。
門打開時,不知道是不是了了的錯覺,她感覺……小師父好像比她還沒睡醒。
裴河宴只看了她一眼,便先轉身,回了塔內。
了了醞釀了一晚的開場白,剛到嘴邊,就被小師父的一個背影給悶了回去。
她揉了揉臉,擡腳邁過跟她小腿一樣高的門檻,跟着進塔。
塔頂的天窗今日開了,正逢朝陽初升,光線争先恐後地從天窗湧入塔內,似百鳥朝鳳般,聚入塔身。
平日裏看着總有些灰敗破舊的浮屠王塔,此時才恢複了一些南啻時期的恢弘與煊赫。
了了邊走邊張望,等發現裴河宴已經停下來等她時,她剛爬完第三層。
她收回視線,快步追趕。
待她和小師父保持兩級臺階的距離時,她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幕有一種劫後餘生的熟悉感。
于是,裴河宴走着走着,發現身後的腳步聲又丢了。
他蹙了蹙眉,按奈住不耐,轉身看去。
那小孩抱住欄杆,仰頭看着他,一臉的壯烈不屈。
裴河宴微挑了挑眉,沒鬧懂她又在折騰什麽花樣。
不過他也不着急。
裴河宴往後,用腰抵住樓梯扶手,懶洋洋地一倚,就這麽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兩人對視了十秒後,了了先忍不住,飄開了視線。
她揚起下巴,頗有些虛張聲勢的大聲說道:“我昨晚夢見你騙我下地獄,還是底下有火海的那種十八層地獄。”
說完,她自己也覺得有些荒謬,畢竟此情此景看來,她說這些很有些找借口的嫌疑。
就在了了琢磨着怎麽補充一二時,裴河宴微擡了擡下巴,虛指了一下:“你要不先把嘴擦擦,誰家十八層地獄還有肉松吐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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