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神廟
山神廟
山火漸歇,雲翻月湧。
山腳下老舊破敗,在荒廢土匪寨子上搭起的客棧一改往日蕭條冷落,後院的水燒了一鍋又一鍋,牛羊肉不夠,小二便打下欠條去村裏拉最肥最壯的牲畜。
住店的客人太多,實在沒有空房。面對掄着鐵錘,一臉兇神惡煞的男人,小二幾乎是一瞬間便想起了樓上那對不要肉不要酒,只要熱茶的男女。
他一度在想,這人是不是藏了個巨大水囊專門來騙他們熱茶的。
心裏腹诽這二人窮酸,于是上樓趕人的架勢也威風得很,肩上的抹桌布渾像一杆禦敵無數的銀槍。
搗鼓了無數說辭,挂了層層笑意的小二在走上廊道時愣了半晌,反應過來後扯起笑欲言,卻被男子陰厲的眼神刺得失了聲。
“什麽事?”
裏間傳來的清潤女子聲喚回了小二的幾分神智。他抿着幹白的唇,稍一垂眼便見刺目的鮮紅流到了他腳底。
他吓得一個趔趄,滑坐在地,因此找到了鮮血的來源。
鮮血的主人跪在門口,脊背挺得筆直,紅白相間的手緊握着長劍。看起來是一個風流無雙的少年劍客,面容清俊,可那眼瞳裏盡是冰冷與嘲弄。
劍客望着他,血色盡失的薄唇緩緩勾起一抹哂笑,“沒事,一只老鼠撞到了門上,我這便将它扔出去。”
小二哪裏還不明白,這對男女跟外面那群舞刀弄槍之人并無差別,皆是些闖蕩江湖的兇客。
他一邊摸着牆根站起,手腳并用地往樓梯爬,一邊在心裏納悶這閉塞窮僻之地怎就突然熱鬧了起來。
慌亂的腳步聲徹底散去後,裴行川若無其事地轉了轉脖子,緊攥的五指松開,從懷裏取出金瘡藥灑在手臂上猙獰的傷處。
藥粉入血肉,痛得他眉頭緊擰,額頭也有細汗浮起。
樓下忽然傳出一聲驚叫:“他是林幽年!”
謝雲生打開門時,屋外跪着的人已沒了蹤跡,只留下斑駁的血跡。
“怎麽,心疼你這徒弟了?”
月光灑進客棧,照亮漂落不定的浮灰。
繪有壯闊山河的折扇掩面一合,發出清脆的聲響,粗啞的聲音将風雅盡數掃去。身形魁梧的女子靠在窗邊,眼裏帶着狹笑。
饒是習慣了這副裝扮,謝雲生還是嘴角抽了抽,移開目光問:“樓下的動靜是你弄出來的?”
女子聳了聳肩,不甚在意道:“你再不走可就有大麻煩了。”
見謝雲生不為所動,她又道:“你跟冥羅山殺手的那一戰,如今可是人盡皆知。現在所有人都知道畫在你手上,你猜猜看今夜哪個門派會來打頭陣?”
謝雲生看她一眼,轉身進屋拿包袱,臨走時在桌上放了一瓶藥。
女子看到她的舉動,不禁挑眉:“你這是不打算等你徒弟一起走啊。”
“他自己會找上來。”
“你可真是無情。”女子咂咂舌,又傷春悲秋道:“聽說你徒弟是個可憐人啊,碰上你這個師父就更可憐了。”
謝雲生掃她一眼,“林幽年,你要是不想死的話,就把嘴閉上。”
對上那滿含警告的眼神,林幽年悻悻閉上嘴。
樓下喧嚣一片,刀兵相接、桌椅碎裂、亢言激語之聲不絕于耳。
在沉重的腳步邁上樓梯時,謝雲生抓起林幽年的衣領從窗戶跳下,一眨眼二人便消失在了燭光搖曳的客棧外。
客棧內的刀光劍影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裴行川拖着沉重的身軀上樓時亦是從風而靡,待看到被拂在地的藥瓶時,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也不知樓下的戰火是如何波及到他身上的,他不過是立在樓梯上查看林幽年的真容,便被狠厲狂暴的書生亂扔的尖刀刺穿了衣袖。
更可恨的是那素不相識的掄錘大漢,從他下樓便陰狠地盯着他,見他渾身是傷,不由分說一錘子砸過來。
初次踏入江湖,他便被這群狂悖之徒打亂了修持許久的平靜。他扯了扯唇想笑,反而牽動了傷處,讓他深吸一口氣。
從客棧向西十裏是一片竹林,朦胧的月色落在繁密的林間,只留下斑駁的光影,四方傳來涓涓水聲。
在幽暗的林t中行路,極易迷失方向,謝雲生只好順着水聲前行。
林幽年即使累得氣喘籲籲,也還是不忘絮絮叨叨地問:“你不是不收徒嗎,你那徒弟是從哪冒出來的?該不會真是江湖上流傳的那般吧,你收了你師父的私生子啊。”
謝雲生本就被這陌生漆黑的山路弄得頭痛,又聽他聒噪不停,當即便氣笑了:“你若真的好奇,何不自己去問他,莫要煩我。”
“也對哦,他應該沒你這臭脾氣。”林幽年摸了摸下巴,“話說我什麽時候能見到他。”
“你要問我什麽問題?”
濃厚的夜色中,一道瘦長的人影兀自出現在林間,低沉虛弱的聲音幾乎要被水聲蓋過去。
林幽年猛地打了個寒顫,使勁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沒看錯後,當即就大喊:“謝雲生,救命啊,有鬼啊!”
謝雲生回過頭,看到裴行川時也有幾分意外,感受到他微弱的氣息,更是驚詫非常,這小子受了這麽重的傷,是怎麽追上來的。
林幽年借着月色,三步并兩步躲到謝雲生身後。自以為安全,卻見那瘦影走過來,再次問:“你想知道什麽?”
林幽年還想尖叫,謝雲生飛速道:“他是裴行川。”
濃夜靜得出奇,林幽年眨了好幾次眼才恢複鎮定,小心翼翼地擡手戳了戳裴行川後道:“還真是人,怎麽神出鬼沒的。”
接下來一路,林幽年都一言不發,安靜得可怕。方才不斷重複的問題早被他抛到了腦後,只想着趕緊去安全的地方,他這心髒可不禁吓。
裴行川也沒有再問,将劍當做拐棍,跌跌撞撞地跟在謝雲生身後。
謝雲生樂得清靜,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處荒廢的山神廟,想坐下歇歇,又聽到林幽年驚叫:“你怎麽是個血人啊!傷這麽重還跟着我們走了這麽久,你吃了什麽神藥啊?”
被質問的裴行川顯然也是一副錯愕的表情,盯着林幽年欲言又止,“你當真是臨川才子林幽年?”
林幽年下意識環臂到胸前,不大自然道:“我當然是林幽年。”
見裴行川還盯着他,他咬了咬槽牙,一屁股坐下來将燃燒的篝火擋了大半。
撲面而來的香粉氣讓裴行川眉頭緊皺,下意識看向謝雲生,見她若無其事地盤腿打坐,便咽回了到喉嚨的話。
越燒越旺的篝火将幾人緊繃的心情卸下。林幽年早早便撿了幾塊尚算平整的木板鋪在地上,睡前又扯了幾面廟裏的簾幔蓋上,很快便傳出均勻的呼吸聲。
見林幽年睡着了,裴行川這才看向謝雲生,問:“他真是林幽年?”
謝雲生被這問題弄得莫名其妙,片刻後道:“能被你這般懷疑,說明他的易容很到位。”
裴行川哽了一下,深深看了林幽年一眼後,低聲問:“我猜得沒錯的話,畫在他身上吧?”
話落,他緊盯着謝雲生,可謝雲生勾了勾唇,添上一根柴後才望向他,“乖徒兒,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打聽的事別打聽。”
火光缭繞中,裴行川忍着傷痛緊盯謝雲生,聲音帶着幾分駁雜的情緒,“謝雲生,我拜你為師是來跟你學本事的,你什麽都不教也就罷了。這次越氏寶樓的事也瞞着我,你把我當傻子嗎?”
深重的怒意将篝火也壓暗了幾分,謝雲生沒理會他,擡起一只手遮了遮自廟外吹來的風,又拿起一根柴,忽然手腕翻轉,劈手将木柴丢出去。
裴行川渾身一震,下意識想躲開,可沉重的身體像被嵌進土裏一樣,紋絲不動。
外頭傳來一聲慘叫,裴行川有些許恍惚地扭頭看向屋外,想起身迎敵,可他如今動一下都費勁。
謝雲生看出他的想法,低聲道:“看好他,待在裏面別出來。”
圍攻的山神廟的少說有數十人,為首的是一男一女。男子身穿粗布麻衣,手上拿着個泥做的葫蘆,一頭淩亂的頭發用草繩胡亂束在腦後;女子身穿紅色紗裙,眼角的蛇紋幾乎蔓延到鬓角,腰上盤着一條尖臉赤蛇,此時正上下打量着謝雲生,眸光在謝雲生身側的傘上頓住。
男子擡手撫摸着泥葫蘆,朝謝雲生微一颔首,“寧州萬虺宗毒七公。”
女子含着笑望了眼山神廟內,款身道:“寧州萬虺宗毒三娘。”
謝雲生回望他們,神情平靜:“夜深天寒,諸位若是想過夜,請便。若是想打架,那便去別處吧。”
毒七公摸着泥葫蘆笑了笑:“看來謝門主也是一個剛直的人,我就不賣關子了,我們想借夢仙圖一觀。”
又是一陣風起,分明星月漸退,紅日将生,天地間卻并未回暖,反而升起瑟瑟寒意。
謝雲生一身青衫被風吹動,聲音也帶了幾分冷意:“看來今夜不管夢仙圖在不在我手上,這場架都非打不可了。”
毒三娘翻手在前,任赤蛇自腰間離去,經由手臂爬到手掌,慢慢道:“聽說謝門主不輕易開傘,我們賭一場可好?”
謝雲生平靜問:“賭什麽?”
毒三娘笑笑,美眸中湧出一道厲光,“賭謝門主今夜會不會因為我們開傘。若是你打開遁雲傘,無論輸贏,夢仙圖必須交給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