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夢中仙
夢中仙
“我呸,想得可真美!什麽好處都被你們占了呗。”
林幽年早已醒了過來,此時拉着裴行川一起爬在破窗下,透過狹窄的縫隙觀戰,低聲罵道。
裴行川卻淡淡道:“放心,他們不是謝雲生的對手。”
林幽年長眉一挑,卻是道:“謝雲生固然厲害,可這二位也不是等閑之輩,皆是英雄榜在列的人物。”
裴行川未再理會他,也未觀戰,而是閉眼調息。
毒三娘擡臂身前,赤蛇蜿蜒爬出,飛纏謝雲生的同時吐出一道熊熊火焰。
火焰點亮四方昏黑的同時,亦照亮神臺上山神像,清晰可見的蛛網下,一雙漆黑威嚴的眸穿過門扉。
謝雲生旋身一退,彎身朝前方滑去,拎傘從側邊劈向毒三娘的手臂。
毒三娘連忙收手,飛腿踹來,謝雲生淩空而起,執傘直擊毒三娘面門。
動作極快,毒三娘反應過來時已避無可避。毒七公見此,眉頭緊擰,立時打開泥葫蘆,飛出的赤金蠱蟲筆直朝謝雲生瞳孔飛來。
毒三娘的赤蛇也直身而起,朝謝雲生襲去。
前後夾擊,但見謝雲生彎身後退,一掌拍地,沙石四起,地面晃顫不止,似極地龍翻身。
赤蛇被震出數丈遠,蠱蟲化成齑粉沒了蹤跡。
毒三娘與毒七公堪堪立穩,相視一眼,二人眼中具有沉色,旋身做出防禦的姿态。
山神廟內亦是一片天搖地動,破敗的帷幔飄搖不止,供桌上泥灰遍布的陶碗搖搖欲墜。
裴行川欲起身,卻被驚慌失措的林幽年一拳砸在傷處,眉頭緊擰,林幽年卻是絲毫未察,嘀咕道:“弄出這麽大的動靜,謝雲生該不會忘了我們還在廟裏吧。”
裴行川面色慘白,額上已現經絡,恨不得一劍挑了林幽年的腦袋。
可林幽年急匆匆拉他過來,玄泉劍還在篝火旁,因此只能用裹着無盡怒火的眼望着林幽年。
林幽年讪讪移開手,嘴上是絲毫歉意都沒有:“要打到你傷口你便早些讓,跟個木頭似的,我又沒低頭,哪裏會知道。”
裴行川本有幾分神志不清,被林幽年這麽一打,反而清醒過來,盯着林幽年色彩斑斓的臉,無聲冷笑:“若是我一劍挑了你,你可能讓?”
林幽年一時無言,方才盤旋不去的疑問再次浮現在他心間,盯着眼前人模人樣,卻狂悖陰狠的少年,毫不留情道:“你這麽廢物又刻薄的人,謝雲生是腦子被驢踢了才收你為徒的吧。”
廟外,傘如劍穿破沙塵,萬虺宗弟子驚叫提醒,毒三娘與毒七公堪堪避開長傘,相顧失色,拱手離去。
廟內,裴行川眸中漸添怒意,閉眼調息片刻,竟一臉風輕雲淡道:“少在我這裏套話,謝雲生不告訴你的事,我也不會說。”
林幽年實在想不明白為何會有人變臉如此之快,一擡眼望見謝雲生進來,當即樂呵呵起身,頗為殷勤地幫她接傘,“謝門主累壞了吧,快坐下來歇歇。”
謝雲生掃他一眼,開門見山:“你有事?”
裴行川也朝這邊看過來,見林幽年像沒骨頭一樣蹲在謝雲生腳邊,扯着謝雲生的衣擺,脊背一陣發寒,他甚至還扭捏道:“你都收了裴行川那猢狲做徒弟,也收了我呗。”
言畢還頗為風情地眨了眨眼睛,只是俊朗的面骨配上施朱傅粉的面皮,實在詭異得緊,謝雲生毫不客氣地笑出聲來。
林幽年抖了抖眉,腿一蹬想坐在地上,繃緊的腰部幾乎勒的他無法呼吸,只得抱住殘破的屋柱,無所在意道:“謝雲生,無論如何,我的命現在都跟你綁死了,你得将我平安護送到洛陽。”
“不然你該如何向長公主交差。”
閉目療傷的裴行川眼皮一顫,t不動聲色地注視着屋柱旁兩道人影。卻聽林幽年一拍大腿,叫嚷道:“謝雲生,你怎麽回事,你不是說拿着假畫去忽悠冥羅山那群殺手,玩一招移禍江東嗎,怎這些賊子還盯着我們?”
謝雲生垂着眼調息,顯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林幽年眼一斜,望見火堆裏尚未完全燃盡的畫軸當即火冒三丈,兩手撐地,爬都要爬起來,摸着焦黑薄脆的宣紙怒吼:“誰幹的!”
“謝雲生,老子這麽貴的紙墨,花了三日造的假就這麽被你當做爛柴給燒了?”
林幽年暴跳如雷,指着謝雲生渾身動顫不止,正不遺餘力地搜羅詞彙鞭笞謝雲生,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道低啞的聲音:“我幹的。”
昏暗的破廟內,裴行川用一雙帶着些許不屑的眼望着他,好似在嘲笑他是跳梁小醜。
林幽年怒不可遏,随手抄起一截柴朝裴行川奔去,裴行川當然是無發作的氣力,被林幽年壓着打,很快臉上便沾滿了炭灰。
“小子,你快給我道歉,不然我讓你十天半月都好不了。”
裴行川默不作聲,瞳中火焰熾熱,緊緊盯着林幽年,似要把他生吞活剝。
林幽年哪裏見過這樣的眼神,被吓得脖子一縮。
謝雲生恢複氣力後站起身來,握着傘走出去,“別打了,他死都不會同你認錯的。”
“抱歉,我不知道。”
低啞的聲被夜風挾到廟門,謝雲生懷疑自己幻聽,回頭只見林幽年得意洋洋地看着她,眼裏明晃晃寫着三個字:你不行。
這對謝雲生簡直是奇恥大辱。
裴行川在林間截走她故意留下的假畫。客棧內,她還沒開口責難,他便耷垂着眼睑,一副散漫的态度:“你想怎麽樣?”
她火冒三丈,卻罵不出一句髒話,想打他,他又是一身的傷。于是她只能學諸葛同真以前懲戒她的方法,讓他跪下。
誰知他掀起一雙風雨将至的危險眼眸盯着她,氣得她一腳踹在他腿窩将他打跪下。
他起初不願意,似受了極大羞辱,掙紮着要起來。
她看的實在來氣,撂下一句“不跪就滾,我就當沒你這個徒弟!”,誰知這話一撂,他竟默然不動了。
意識回籠,謝雲生眯着眼眸盯着黑暗裏端坐的少年,笑裏帶着冷,話卻是對林幽年說的。
“再不走,你就自己對付那些刀劍吧。”
破廟不能久留,林幽年雖然吊兒郎當,卻也明白這個道理,當下便火急火燎地背上包袱,還極為貼心地拉起裴行川,将他半扛在身後。
裴行川愣了愣,僵硬地道一句多謝。
林幽年樂呵呵道:“客氣客氣,我第一次遇見比我還弱的人,當大哥的感覺還真不賴。”
裴行川的垂眼不語,林幽年當成了感動,一路上鞍前馬後,無微不至。
謝雲生看得眼皮直跳,到達客棧後,好心提醒道:“晚上別睡太死。”
林幽年不以為意,誰知翌日醒來發現太陽是水裏的,四肢是僵冷的,人是倒立的。
而這罪魁禍首正抱着劍站在廊下,微擡着下巴,似笑非笑看着他。
林幽年極力掙紮,又怕麻繩一松,直接墜入井中,牙一咬忙不疊求饒。
裴行川置若罔聞,林幽年氣不打一處來,忽聽遠處傳來一道激昂的聲音:“若說如今江湖上最出名之事怕是長公主紅鸾星動,號群雄覓情郎了,當真是風流無雙啊。”
食客放下木筷,拍案道:“什麽紅鸾星動覓情郎,長公主分明是夢遇白胡老仙,欲求長生之法!”
書生聞言豁然起身,與食客對峙:“無稽之談,長公主三年前上千機山,早已被諸葛同真改了那早夭之命,身體康健,大家有目共睹,何須青天白日做夢!長公主這次要尋的就是情郎,還是夢中幽會過的情郎。”
本就嘈雜的客棧內頓時亂做一團,各色聲音沖疊在一起,但聽一道刀劈桌椅之聲,一大漢飛腳踹開條凳,旋身坐下:“都在放什麽屁,長公主之意豈是你們能猜到的。普天之下,恐只有一人能道出其中究竟。”
“誰啊誰啊?”
看客思緒盡數被挑起,大漢卻是濃眉一揚,閉口不言了。
書生本憋了一肚子氣,聞言梗起脖子,清了清嗓子後大聲道:“臨川名士林幽年,你們知道吧,他就是長公主的畫師。”
聽到此處,林幽年一改先前慌亂,緊盯裴行川,沉聲道:“小子,你也聽到了,我現在比金銀珠玉都惹眼,還不放我下來。”
裴行川扯了扯唇角,毫不留情地一劍劈向麻繩,在他半邊身子墜入水中時,一手拎起他的腰帶,旋手扔在檐下的柴草堆上。
林幽年痛得嗷嗷直叫,罵罵咧咧扶着腰往屋裏走,卻被一柄劍迎面攔住。
“裴行川,豎子!你想做什麽,放開我!”
裴行川一手拎住他的衣領,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避開謝雲生的廂房将他拖進自己房內。
林幽年本是驚慌至極,害怕裴行川吊他不夠,還想要他的命。
欲想法子求饒,見裴行川做賊似的避開謝雲生,便知他是有話要問他,于是甩開裴行川的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裴行川,你這般待我,我可是什麽都不會跟你說的。”
“無妨。”裴行川笑笑,潤白的指節頂開劍鞘,刀刃頃刻間架到林幽年脖子上,慢條斯理道:“林幽年,你不說,我總會有法子知道,但你的命可就交代在這裏了。”
見裴行川神情不似作僞,林幽年吓得喉結滾動,面上脂粉因汗斑駁,忽然握起拳頭,大聲道:“裴行川,你不是也想要夢仙圖嗎?殺了我可就什麽都沒有了。”
裴行川看着他,無比平靜地用劍鞘拍在他兩側健壯的幾乎沒有曲線的腰上,“這不就是夢仙圖嗎?你死了我直接拿便是。”
見再無談判餘地,林幽年視死如歸道:“你想知道什麽?”
“夢仙圖上的人是誰?”
林幽年忍不住翻白眼:“夢仙圖,畫的當然是仙人。”
裴行川靜靜望着他不說話,林幽年連忙道:“四月前,長公主尋到我,讓我幫她畫一個人。長公主的請求,世上誰人會不應。我以為幾日便可完成,誰知整整持續了三月”
裴行川眉頭微蹙:“什麽人這麽難畫?”
林幽年眼皮顫動,思緒緩緩倒回去年冬。
華貴肅穆的公主府內一片銀裝素裹,身披雪色裘衣的長公主靠坐在亭中的美人榻上,瞳光朦胧。
“第一次夢見他是在七月。我外出狩獵,被刺客伏擊,跌下山崖,命懸一線時,一只手臂托住了我,那時漫山遍野的花都鋪我們腳下,你說這不是仙人是什麽?”
暖爐對面的林幽年握着畫筆,斟酌道:“恕草民冒昧,您遇襲被救,這是現實中的人啊,怎麽就是夢見了?”
長公主沒有看他,迷蒙的眼望向遠處,“可是大家都說我那日沒有外出狩獵,在府內休憩。”
林幽年聳然一驚,抿着唇再說不出話來,長公主又道:“自此之後,他便經常入我夢,與我吟詩作對,把酒言歡,甚至是送我親手雕織的禮物。”
随着風雪飄零,一群侍女魚貫而入,手上皆是一方檀案,皆是女兒家會用到釵簪耳珰一類,最後幾位侍女手中托着的竟是鲛紗做的衣裳。
皚雪照在衣裳上,泛出粼粼波光,绮美不似凡物。
林幽年下意識起身,走近些看,竟發現這些禮物都不是凡品,即便是皇家也不一定有緣享用,因為這些釵環的表面隐約浮着些許流光。
古書中記載的仙人之物便是這般。
“仙人之物?”
裴行川微挑眉梢,顯然并不相信:“這世上即便真有仙人,也已絕七情斷六欲,怎會入夢尋歡。”
林幽年覺得裴行川有些煞風景,沒理會他,繼續道:“這幅畫創作之艱辛,你一個粗人自是無法體會。我并未見過那位仙人,只能從長公主口中得知,廢稿幾乎能堆滿一座宮殿,若不是一月前的那把火,我真該讓你這匹夫見識一下。”
裴行川冷笑了聲,“太後盛怒焚畫,怎未将你這作畫之人處置了。若是你不在了,江湖怎會掀起如此風波。”
被裴行川一刺,林幽年火冒三丈。三月心血付之一炬,僅存他身上這一幅無意夾帶的廢稿,他何其悲怒,裴行川這厮真是毫無人性。
林幽年指着裴行川大罵,卻猛然一頓,狐疑盯着裴行川,“這等密辛你如何得知?連我這個作畫之人都只知是府中走水,以為公主府當真守衛不嚴。”
裴行川置若罔聞,只問:“謝雲生跟長公主是什麽關系?為何會讓她護送你到洛陽?”
林幽年陰恻恻看裴行川一眼,“你不是她徒弟嗎?連這都不知道。”
裴行川居高臨下睨林幽年一眼,劍刃拍了拍他的脖頸,林幽年連忙道:“剛才他們不是說了嗎,長公主曾去益州拜訪謝雲生的師父諸t葛同真,二人有些交情。許是長公主覺得謝雲生有天下第一的能耐,便将護送我之事交給她了呗。”
長公主體弱多病,前些年纏綿病榻,一度傳出活不過十八的謠言,這不算秘密,裴行川卻垂眼漠然,沉思良久。
林幽年只想着早點結束這煎熬,于是小心翼翼挪開劍刃,“你這問也問完了,該放我走了吧?”
“這幾年她忽然絕了藥石,體格健安,難道真是被千機門改了命?”
聽裴行川喃喃自語,林幽年撇了撇嘴,“你現在不是拜入千機門了嗎?問我作甚。”
裴行川話風突轉:“畫拿出來讓我看看。”
林幽年這下是怎麽都不應了,雙手交疊,牢牢護住自己的腰身。
在裴行川握劍挑向他的手臂時,大喊一聲:“謝雲生來了!”
裴行川充耳不聞,林幽年再次嚴肅重複:“她真的靠在門口,你不想再被罰跪的話就趕緊放開我。”
許是罰跪二字擊中了裴行川的神經,順從地偏過頭,果見謝雲生靠在不知何時被打開的木門邊,似笑非笑望着他。
“徒兒,你又不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