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臘肉塊

臘肉塊

夜風冷冽,翻湧的水花拍向兩岸,重巒疊嶂發出幽哀的低吟,天地好似都失了氣力,任破船獨行在廣闊江面上。

船主囑咐妻女拿出壓箱底的幹野菜跟臘肉去招待恩人,自己則立在船頭掌舵,遙望漫無邊際的遠方。

見到釜鼎中翻湧的肉塊,女童伸手去撈,被女人拿着細柴打了下手背,“那位姐姐救了你命,待你有恩,這是給姐姐吃的,回家後娘再給你做。”

女童懵懵懂懂地将野菜羹與臘肉塊端進船艙,林幽年見到這些菜眼冒星光,伸手便要去陶盆裏抓。

閉目調息的裴行川聞香睜眼,當即一腳踹在林幽年腿窩上,掌心拍向食案,飛速旋指握住震起的木筷去夾陶盆裏的肉塊。

林幽年半跪在女童面前,面紅耳赤。

女童迷茫地眨眼,想起娘親的話,對謝雲生道:“女俠姐姐,多謝你救了我,這是娘親跟爹爹請你吃的。”

裴行川聞言,夾起的肉僵在嘴邊,沉默着将肉又放回了陶盆,轉身面向牆壁,再沒動靜。

知曉這些食物是船主一家許久都不舍得吃的口糧,謝雲生彎腰拍了拍女童的頭頂,“幫姐姐去請你爹娘好嗎?”

船主跟廚娘搓着手走進,微躬着背,顯然有幾分拘謹,目光四處瞟,看見未動一口的菜急忙上前問:“是菜有什麽問題嗎?若是諸位不喜歡,我們這就去做女俠愛吃的。”

女童躲在廚娘身後,望着陶盆裏的肉嘴唇翕動,強迫自己垂下眼不去看,可堅持不過幾息,目光又落在陶盆上。

這些被謝雲生盡收眼底,以自認溫柔的語調對緊緊依偎在一起的夫妻笑說:“我們明日便要下船了,吃不了這麽多,大家一起吃吧。”

女童眼眸發亮,當即便要沖過來,卻被廚娘牢牢扯住衣袖,船主連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我們身無長物。跑船掙的錢大部分要交給幫會,船太破了,貼補家用的那部分還要去修船,只能拿出這點食物酬謝,希望女俠不要推脫。”

說罷,船主跟廚娘抓着女童的手急忙走出去,生怕謝雲生留下他們似的。

船主一家走後,本來熱鬧的船艙頓時靜寂無聲,菜香四溢,林幽年卻詭異地沉默下來,偏過頭去看方才與他争鬥的裴行川。

裴行川微閉着眼,似是對這一切都漠不關心。

謝雲生看了看一蹲一坐的二人,又對微開的窗縫招了招手,“都來吃吧,再不吃就要涼了。”

林幽年轉頭,只見雙手捏着布裙的女童猶豫着跑進,謝雲生拿起陶碗,塞了滿滿一碗肉遞出去,“吃吧。”

女童受寵若驚,急忙後退,見謝雲生目露溫和,這才走上前來,擺手道:“這太多了,我就是嘴饞,嘗一口就好。”

謝雲生将碗塞進她手心,抓住她的另一只手抱住碗,笑裏帶着威脅:“帶回去跟爹娘一起吃,不許送回來,不聽我的話,我可是會将人扔下船喂魚的。”

女童頓時面無血色,抱着碗逃也似的跑出去。

林幽年長嗅一口,身子往後一仰,雙手撐地,慨嘆道:“吃了這麽多頓粥跟饅頭,終于有點肉了。”

謝雲生:“滿江的魚,你若是想吃,随時可以去撈。”

林幽年眼皮一耷,狀似失望道:“謝雲生,你可真是狠心,誰都知曉這江裏的魚蝦乃漕幫獨享,百姓擅自捕撈視為滔天大罪。你怕是看不慣我,又不想髒了名聲,便想出這般陰損的法子來坑害我。”

謝雲生不理會他的陰陽怪氣,吃了一口野菜,沖背對他們坐着的裴行川道:“徒兒,吃飯。”

裴行川阖着眼,過了許久才淡道:“這是船主酬謝你的,我可沒資格享用。”

謝雲生一把叩下筷子,目光在林幽年跟裴行川身上打轉,不明白這一個兩個都發些什麽瘋,索性獨自享用美食,邊吃邊問林幽年:“夢仙圖為何在襄庸?”

林幽年搖着折扇,面上脂粉洗去,露出一雙風流的丹鳳長眼,并未答謝雲生的話,倒是盯了裴行川許久,不緊不慢地來一句:“裴行川這小子不僅沒什麽優點,還脾氣臭自尊心強,這樣的人若是王孫貴胄,那必是人人奉承的對象;若是市井讨生活的人,怕是命不長呦。”

裴行川耳尖一動,眼皮倏然睜開,還未發作便感覺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鼻尖湧來一陣臘肉的香味。

“小子,念在你舍命護我的份上,我勉為其難伺候你用膳吧。”林幽年夾起一大塊肉送到裴行川唇邊,裴行川別過頭,顯然不想搭理。林幽年笑了笑,“小子,這是你方才拿起的肉跟碗筷,莫要搞嫌棄那一套。”

裴行川張口欲言,一塊肉送進他嘴裏,林幽年将碗筷塞進他手裏後,立時起身,坐回謝雲生身邊,撩開衣袖,露出精壯白皙的手臂,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那幅畫本是要扔的,之鶴兄醉心玄學,尤愛研究神異之事,聽聞我為長公主畫仙人,當天夜裏便乘船來尋我。”

林幽年吃了一口菜,續道:“那幅畫本就是無意夾帶的廢稿,我見他興致濃厚,便給了他。誰承想長公主府上遇火,我夾帶的畫不知為何被長公主知曉,這便有了後面一樁樁事。”

見謝雲生默然不言,林幽年端起野菜羹一飲而盡,揮臂在二人面前掃過,“這件事未曾告知你們,是我之過。今日坦白,我以羹代酒向二位賠罪。”

看着眼前潇灑疏狂的年t輕男子,謝雲生似是第一次認識他,默了片刻方道:“君子立身周正,不以時困折鄰枝。林先生,先前多有冒犯。”

林幽年自臨川出發,謝雲生尋到他時,他已獨身一人在外漂泊半月,幾次命若懸絲,卻未吐露夢仙圖一絲半毫,到底是可敬之人。

林幽年揮手擋開謝雲生的拱謝,又恢複了先前吊兒郎當的潑皮模樣,抱着陶盆往後一退,擠眉道:“謝雲生,若你真覺得抱歉,這盆肉便作賠禮吧。”

不時有夜風穿窗而進,陶盆裏的熱氣已逐漸消去,油湯微微凝固,收攏一屋搖曳的燭火。

謝雲生盯着林幽年,身子微斜,曲肘撐在坑窪不平的桌案上,長指不重不輕地點了點桌案,示意林幽年将陶盆放過來。

林幽年無聲笑笑,微歪着頭對上謝雲生的目光,玩笑道:“謝門主不會這麽小氣吧,因為幾塊肉大打出手?”

話音一轉,林幽年看向靜寂無聲的裴行川:“小子,你師父不疼你,我疼你。小爺憑本事給你搶來的肉,趕緊吃!”

桌邊斜靠的傘褶随風浮動,跳躍的燭光投下一片斑駁,細長的指拂過傘面,卻只是微微曲指,似是在彈走傘面的浮灰。

“明早巳時到襄庸,別睡忘了。”

裴行川轉頭,只看見謝雲生翻飛的衣擺,垂眼望向食案上的東西,耳邊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你們這對師徒真是古怪,結為師徒古怪,相處更是古怪。你難道真是諸葛同真的兒子,進千機門是為了跟她搶門主的位置!”

感受着裴行川那幽沉莫測的眼神,林幽年一拍胸脯,驚覺自己發現了一樁大秘密,誰知裴行川笑裏帶着諷:“諸葛同真?不過一個招搖撞騙,釣譽沽名的賊小,憑他也配。”

林幽年盯了裴行川一會兒,額頭難以抑制地跳了跳,給了裴行川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後搬起陶盆,随手拿了一雙筷子匆匆往出走。

下一刻,船艙的門無風自開。謝雲生靠在門口,微涼的目光穿過林幽年落在裴行川身上。

林幽年一時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抱着盆左右環顧,見謝雲生微一擡手,如蒙大赦般跑出去。

大開的門,江風陣來,吹歪了燭火,拍的布衾作響。

謝雲生立在門口,靜靜看着板床上坐得筆直的少年,極為平靜道:“我倒是不知你對諸葛同真怨念如此之深。”

裴行川微垂着眼,不作回應,即便江風鑽入他單薄的衣衫,面色白如紙,面上也沒有一絲情緒洩出。

江風肆刮,謝雲生随意坐在門口的矮凳上,微曲着臂,兩手交疊,淡淡道:“憑你前些年的所作所為,你死不足惜。我有無數次殺你的機會,是他阻止了我。”

她默了默,無視裴行川冰冷的目光,續道:“若是你沒有拜入我門下,你會出現在我的必殺名單上。”

屋外慵懶靠在牆上的林幽年聞聲一怔,眉頭緊皺,心頭一片波濤洶湧。

江湖皆知謝雲生專誅窮兇極惡之徒,此惡徒之名源于千機門推命所得,凡是千機門蔔算所知的惡徒,即便尚未造惡,早晚也會鑄下大錯,無有例外。

“裴行川,你該慶幸遇見了我師父,若非他要求我收你為徒,你早已是一具骸骨。”

“今後若再讓我聽到你對他不敬,我可不怕背上弑徒的惡名。”

月光灑在船上,謝雲生眉眼更顯蒼冷,渾身散發着濃烈的殺意,遁雲傘随着她的心境微微翕張。

裴行川擡起被蠱蟲咬過的手指,微揚起下颚若有所思地望着,顯然并不将她的威脅放在心上,漫不經心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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