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襄庸城

襄庸城

昏茫的天際被日色點亮,兩岸林叢凝出一抹抹翡色,平曠的江面終于有了盡頭,遙遙可見蜿蜒的山嶺,鱗次栉比的屋宇。

船主攜着妻女立在船頭,渾濁的眼眸中添了些許濕意,拱手一拜,尚未說出烏泱泱的謝語,便被謝雲生扶起臂膀。

謝雲生從懷中掏出一枚玉佩遞出去,“昨日之事因我們而起,連累大家無辜遭難。我身無長物,只有這枚玉佩,船主可挾這枚玉佩去千機門,他們會補償你修船銀子。”

船主推手謝絕,謝雲生卻是分毫不讓。船主這才收下,朗聲一笑道:“也罷,此行便祝諸位少俠嘯傲風月,揮劍成河!”

俠客風流與林幽年并不相關,只吟吟言笑。

一揮折扇,望見扇面翻飛的壯麗山河,林幽年忽而舒朗一笑:“嘯傲風月日日行,筆掃龍蛇落地成。大哥,多謝。”

船主一頭霧水,只能挂着笑連連點頭。

從晨起便抱劍不語的裴行川望着逐漸清晰的碼頭,瞳中暗光劃過,側頭看向謝雲生,唇畔勾起一抹半真半假的憂心:“師父,襄庸碼頭冷落如斯,不會有伏吧?”

走船這麽多次,船主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一聽便明了原委,笑道:“襄庸城這些日子一直是這般蕭條,我入城過幾次,并未有什麽異樣。諸位少俠若是進城無處安置,可去我的祖宅暫住,院中有一位老伯,直接向他報我的名字便可。”

謝雲生當然是不勝感激,林幽年一想到不會破財,立時樂呵呵道謝。

裴行川本不欲理會,已握着劍跳到舷邊上,眺望襄庸城,誰知船主走過來仰視他,和顏悅色道:“這位少俠,你的傷勢如何了?我有一位老友醫術了得,妙手”

“我無事。”

船主的話被裴行川冷冷打斷,雙手捏在一起,顯得有幾分局促,急忙解釋道:“那日我在門裏望見你似乎被什麽蟲子給蟄了,這個季節,毒蟲甚多,可要當心些。”

與女童跟廚娘交談的謝雲生聞聲側首,目光從裴行川脖頸跟手背上掃過,尚未尋到傷處便見裴行川拂袖,顯然是不欲多言。

船主默嘆一口氣,眼角眉梢都挂着失意,垂頭轉身。

謝雲生眉頭微蹙,剛邁開一步便聽裴行川含着笑道:“多謝船主挂心,我無礙。”

船主微微愣住,連忙回頭應了一聲,這才放心地走向妻女。

一道頗有深意的視線落在謝雲生身上,熾熱的她無法忽視,只能掀眼,果見裴行川居高臨下地望着她。

他的身後是綿綿遠山,江風如濤,高懸的明日讓他素來幽沉的眼眸愈加朦胧不清。

“謝雲生,我若是從今日開始用心做你徒弟,你會不會真心将我當做徒弟?”

謝雲生回望着他,唇畔勾起一抹不深不淺的笑容,回道:“裴行川,若是我用心教導你,你可會真心做我的徒弟?”

靠在舷邊曬太陽的林幽年歪着頭,搖着折扇,目光在二人身上打轉,驚異地發現這兩人的笑容出奇的一致——

皆是假笑。

下船之後,謝雲生欲去尋船主的小院,卻被林幽年薅住肩背,往身側一拉。

漠然垂眼的裴行川也不能幸免,猛地被林幽年另一只胳膊抓住肩膀,準備曲肘拔劍時,林幽年揚眉大笑:“穿了這麽多久的女裝,我都快忘了我是個男人。走,咱們去置辦一身行頭。”

裴行川神情不變,曲肘砸向林幽年的心窩,卻被一只有力的手擋住肘。

他以為林幽年有了這般身手,還未收起驚訝,便見謝雲生笑吟吟看向他,“乖徒兒,林先生既然主動要請客,焉有拒絕之理?”

瞧出謝雲生的意思,裴行川咽下已至喉頭的話,對林幽年道:“多謝。”

林幽年渾身一僵,愣了半晌,急忙撒開手,可一左一右之人哪能輕易放過他,一人一只手臂架住他。

林幽年欲哭無淚,只能惡狠狠道:“好,不就是給你們買衣裳嗎,買,随便買。”

謝雲生眼睛一亮,林幽年又不留情地補充道:“不過只能看便宜的,你們兩個的衣裳加起來都不能貴過我的。”

見謝雲生一副歡喜的模樣,林幽年欲言又止:“謝雲生,你好歹是千機門的門主,要不要這麽窮?”

謝雲生充耳不聞,手上的力道亦是絲毫不松。

走了三刻鐘,近乎走過半個襄庸城也未見到開門做生意的鋪子時,幾人都警惕起來。

裴行川松開林幽年,身輕如燕,掠過蕭條的長街,回來道:“都活着,只是還未醒來。”

林幽年也走到最近的一戶人家,推窗望去,透過簡陋的陳設,果見蜷曲入睡的老人。

“日入中天,卧寝深眠,真是咄咄怪事。”林幽年若有所思,擡手指了指半開的窗,問:“要不要叫醒問問?”

謝雲生環視四方,搖搖頭:“先尋院子吧。”

船主的院子位于一條寒素的小巷,長流穿過青苔遍布的河道,切分兩岸煙火,迎風鼓動的竹竿上斜挂三兩衣裳,已有幾件被吹進了水裏。

幾人在盡頭的木門前停下,仰起頭,透過門頭可見一樹搖曳的杏花,以及缭繞升起的炊煙。

謝雲生伸手推門,木門紋絲不動,顯然是從裏面上了門栓。

見謝雲生曲指叩在t木門上,林幽年微微挑眉,餘光瞥見牆下的石頭,蹲下去搬,紋絲不動,轉頭看向裴行川。

裴行川抱着劍靜默不言,林幽年只能對謝雲生道:“敲門敲一天怕是都沒人應,翻牆吧。”

話落,身邊的兩人已運起輕功穿過牆頭,沒了蹤影。

林幽年:……

院子是三進式,四處都有翻新的跡象,環堵蕭然,好在樹闊草綠,倒添了幾分生機。

二人繞過酸棗樹打量着院落風景,誰知林幽年哐哐敲了幾下門。

謝雲生轉身欲去開門,卻被裴行川叫住:“有人來了。”

門栓移去,門才開一道縫,林幽年便急匆匆往裏鑽,一眼便望見樹下兩人,痛罵出聲:“你們兩個沒良心的,吃我的用我的,還将我關在門外,世上怎會有你們這般無恥的師徒!”

謝雲生與裴行川靜默不言,視線皆未落在他身上。

林幽年打量一遍從牆根到門的距離,後知後覺意識到即便他們輕功一來一回也做不到這般悄無聲息,喉頭滾了滾,僵硬轉身,只見一個蓬頭垢面,衣着随意的老人抱臂望着他。

老人矍铄的眼在三人身上劃過,不由分說朝謝雲生一掌拍出,即便謝雲生察覺出老人是習武之人,也未想到他會突然發難。

帶有滔天殺意的一掌破風而來,掌風迅疾,似是要拍穿人的骸骨。

謝雲生避無可避,只能旋開遁雲傘抵禦,大掌打在遁雲傘上,遁雲傘金光四照,對面虛空中兀自出現一只巨掌殘影,又在頃刻間随風碎裂。

林幽年大驚,連忙拱手賠禮,說明來意,可老人緊緊盯着謝雲生,未分一絲一毫眼神過來。

裴行川因為有傷在身,反應不似以往靈敏,往側邊躲時受到巨掌的波及,喉頭一股腥甜,咬唇咽下後,瞳中冷意重重:“閣下不分青紅皂白便出手傷人,不知李船主可會後悔收留你在此處看宅。”

老人這才分出一絲眼神,枯黃的瞳中飄起一抹譏諷:“不請自來謂之匪,對幾位小匪何須以禮?”

謝雲生笑了笑:“金掌藥王陳西石,江湖皆傳你命喪域外,未成想匿跡潛形在這市井人家,做一個碌碌無奇的看門人。”

金掌藥王陳西石,曾在江湖名動一時的人物,金掌穿石破山,醫手妙手回春。

多年前,域外人興兵犯境,燒殺搶掠,屍橫遍野。在邊城游歷的陳西石,單槍匹馬闖關山,殺退敵軍無數,自此蹤跡全無。

陳西石看向謝雲生,蒼老的面容沒有情緒,盯了片刻才道:“時也命也,命也心也,就像千機門的弟子,諸葛同真的後人也可能會是鼠竊狗偷之輩。”

謝雲生揚了揚眉,并未作辯,閑庭信步般跨過低矮的林木,走到屋前才道:“前輩既然是此間守門人,那這幾日便叨擾了。”

陳西石漠然立于院中,人似高山,神似勁松,一身破舊衣衫被風吹動,露出其下千瘡百孔。

“來者是客,來者是客,諸位少俠快些進來吧。”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看門老伯揉着惺忪睡眼姍姍來遲,歉意拱手,曲臂相迎。

謝雲生擡手揉了揉鼻尖,無比自然地擡步,裴行川看了眼陳西石,跟在謝雲生身後。

空蕩的庭院,時有晨風吹過,林幽年與陳西石面面相觑,一邊歉意打呵呵,一邊在心裏暗罵謝雲生是個惹禍精。

陳西石道:“這位小匪有事?”

林幽年心裏嘀咕,不要張口閉口小匪,爺有名,面上堆滿笑容:“您便是李船主那位醫術卓絕的老友吧?”

陳西石掃他一眼,“你是誰?”

林幽年連忙拱手一拜,“臨川林幽年見過前輩。”

誰知陳西石搖了搖頭,一臉嫌棄道:“沒聽過。”

林幽年:“……”

老伯放下茶水便欲離去,誰知前頭一男一女緊盯着他,他只能硬着頭皮道:“少俠當此處是自己的家,有什麽事盡可找我。”

謝雲生輕咳一聲,問:“你們每日都起這麽晚嗎?”

室內靜幽,裴行川身上的血腥味已然蔓延出來,老伯硬着頭皮道:“也不晚吧。”

裴行川擦拭着佩劍,語調難掩意外:“不晚嗎?”

“晚晚晚,很晚,以後我再也不敢怠慢諸位少俠了!”

老伯撲通一聲跪下來,眼觀鼻鼻觀心,将頭近乎埋進土裏。

謝雲生挑眉望向裴行川,裴行川擡手揉了揉眉心,似是無語至極,“起來。”

“別殺我別殺我,這些日子我一定不偷懶,雞什麽時候打鳴,我什麽時候起。”

裴行川一頭霧水,見老伯不時觑眼打量他,才隐隐明白過來,擰了一把潮濕的衣袖,低聲道:“血,我的。”

話落,眼皮一垂,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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