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算一卦

算一卦

空寂的廂房,日光透過窗牖灑進來,黴味微微散去,牆角蛛網尚有蜘蛛爬動。

陳西石立在床邊,淡聲道:“別裝了,起來吧。”

床上人紋絲不動,陳西石又道:“你中了我一掌,我不會賴賬。”

裴行川掀開發黴潮濕的被子,曲肘坐起,凝視陳西石,“蠱毒能不能解?”

陳西石笑了聲,擡腿勾來凳子坐下,“我打的,我治。其他的,免談。”

裴行川也笑了笑,長眼中湧出一道歷光,“謝雲生雖不在江湖英雄榜榜首,可她有天下第一的實力。我是她的徒弟,你若不救我,她不會放過你。”

陳西石搖搖頭,一雙銳氣未散的眼眸緊盯裴行川,似是看穿了他,“若你師父真會為了救你與我刀兵相向,那你便不會裝暈。”

裴行川的笑中有一絲僵硬,卻仍是漫不經心道:“你若不治我,你便會聲名掃地。”

“聲名,何來聲名?”陳西石沉沉笑出聲,語調難掩凄涼,“金掌藥王早已死在關外,如今這世上只有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

“那襄庸城的百姓呢,你也不管嗎?”

陳西石一怔,重新審視起眼前這個他認為只有小聰明的少年,“你什麽意思?”

裴行川微歪着頭,漫不經心道:“浮生夢,夢浮生,全城共夢,究竟是夢中尋歡還是夢中尋死,前輩,您知道嗎?”

窗外傳出一道嘎吱聲,林幽年讪讪放下斷成兩截的叉竿,招了招手,“我就是路過,沒想到這玩意爛成這樣。”

說罷便要離去,裴行川盯着林幽年,手才搭在劍上便見謝雲生出現在窗邊。

她伸手撈住急于離去的林幽年,笑道:“巧了,我也是路過。不介意的話,咱們一起聊聊?”

陳西石額頭青筋跳動,一眨眼謝雲生已拽着那沒骨氣的書生從窗外跳了進來。

“全城共夢是什麽意思?”

謝雲生指揮林幽年搬來椅子,一落座便問道。

陳西石冷哼一聲,對她這宛如土匪的行徑嗤之以鼻,“諸葛同真雖然不怎麽靠譜,倒也算是個君子,豈料徒弟是個德薄行淺之徒。”

謝雲生咀嚼着陳西石的話,不禁笑了聲:“鼠竊狗偷,德薄行淺。多年前,前輩似乎便是這般評價我師父,怎如今我師父成了君子,我卻接了他的擔子?”

一旁神游太虛的林幽年未加思考便道:“兩相對比總有結果,不足為奇。”

陳西石忽然覺得這沒骨氣的書生順眼了些,勾過來一個凳子踢到林幽年面前,“小子,坐。”

謝雲生一腳踹飛凳子,對林幽年道:“站。”

望見一旁看戲的裴行川,林幽年喉頭滾了滾,笑着将話題引回來:“我剛好像聽到全城共夢四個字,這什麽意思?”

“問他。”陳西石道。

察覺到謝雲生似笑非笑的目光,裴行川眼皮一顫,望向林幽年的目光愈發的冷。

林幽年雲天霧地,不理解是陳西石踢的石頭,怎就殃及到了他,于是陰恻恻盯着陳西石。

陳西石不懂幾人之間的暗流湧動,只想明白事情原委。

裴行川靜默不語,只伸出一只蒼白枯瘦的手,陳西石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別開頭說:“世上威脅我的人都死在我的掌下了,你也要試試嘛?”

“前輩,若您能治好我徒兒。襄庸城內,謝雲生任您差遣。”

謝雲生恭恭敬敬向陳西石行了一個拜禮,裴行川愕然擡眼,內心似有巨浪翻湧,只能用枯瘦的指抓住布衾來維持面上鎮定。

陳西石若有所思轉過頭來,目光落在裴行川身上,那眼神分明是說你小子先前整那一出做什麽。

林幽年不知這三人在做什麽,只能順着陳西石的目光看去。

陳西石那張分明有些許動然的臉上忽然凝起一抹譏嘲:“諸葛同真的徒兒,你當真以為我還是之前那個蠢貨嗎?你師父算計我,你也想來算計我。”

林幽年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連忙問:“算計什麽?”

陳西石冷哼一聲不予回應,謝雲生垂眼默嘆一聲,語調難掩失望:“終究是我與前輩無緣,既然前輩不救,那便罷了。”

什麽有緣無緣,林幽年心道這二人在打什麽啞謎,卻又不好出言打t斷,只能默然等候下文。

“不就是治傷,治就治。”陳西石壓下起伏的嘴角,本是一副嚴肅的模樣,平白生出幾分滑稽,語速也是極快,囫囵道:“你先給我算一半,我給這小子治好傷後,你把剩下的給我算完。”

“算什麽?”

裴行川跟林幽年幾乎異口同聲。

“還能算什麽,當然是算命。難不成我算天算地,算母豬下了幾只崽,算你們腦袋裏裝了幾桶水?”

陳西石忽然暴躁了起來,擡手摁住裴行川的肩,飛速點下幾個穴位,不顧裴行川痛得模糊的眉眼,拽起他的腕骨便要行針。

謝雲生詭異地沉默下來,與林幽年面面相觑,皆是一副驚懼的模樣。

陳西石這時才想起命還沒算,見謝雲生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當即擺了擺手,“滾滾滾,我先給他治一半,半個時辰後,開始算命。”

謝雲生坐在臺階上,擡手扶直垂在草叢裏的黃花。

前些日子下過雨,地面濕潮,稍不留神,指尖便沾上了泥。

林幽年從檐下走來,“陳西石出來了。

随意将泥點抹在草上後,謝雲生擡頭,用衣袖遮了遮垂下的陽光,起身朝屋內走去。

林幽年環臂靠在門口,試探問道:“我能聽聽不?”

回應他的是一道木門開合聲。

“你想聽?”

一道低弱的聲音從側面傳來,循聲望去,裴行川一身單薄的裏衣立在窗前,面上明顯有了幾分血色。

林幽年點點頭,下一刻便被裴行川抓住肩膀帶上了屋頂。

午後陽光灑下,四方林木皆低垂着頭顱,街上逐漸有了行人蹤跡。

林幽年詫異極了,“你這就好了?”,說罷擡手想拍裴行川的背,被裴行川揮手打開。

裴行川揭開一塊青瓦,對林幽年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林幽年識趣閉嘴。

屋頂上,兩位少年曲腿垂眼;廂房內,一老一少端坐案前;大街上,男女老少行色匆匆。

天地各色,四野有聲亦如無聲。

謝雲生問:“你想算什麽?姻緣,財運,子女還是健康?”

一爐清香冉冉升起,盤旋在銅錢上方,又緩緩斜散開去。

陳西石看了眼謝雲生,又看向案上三枚鏽跡斑斑的銅錢,弓起一條腿,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斜坐着,唠家常般道:“我記得你師父同意給我算命的那天也是一個春日,滿山青綠,水掃蟲眠,春風直往人心坎裏吹。”

謝雲生靜靜聽着,并不言語。

屋頂上的林幽年摸着下巴,心裏納悶:諸葛同真這不是給陳西石算命了,陳西石為何說諸葛同真算計他?

另一側的裴行川盤腿坐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即便是林幽年聽到下一句後大驚失色,直愣愣望着他,也從他這裏尋不到一絲共鳴。

“我站在千機門最高的山峰上,遙遙望見宮裏來的大總管畢恭畢敬将他請上馬車,周圍金甲侍衛将馬車守得密不透風,走最隐秘之路,沿路開道,可真是壯觀。”

“我等啊等,等了一個月,等到域外賊子擄了邊城百姓回去做人奴,都未等到你師父回來。”

陳西石笑了笑,枯黃的面皮堆疊在一起,層起的煙霧将那渾濁,疲倦的眼眸蓋住,讓謝雲生看不真切,只聽到他帶着些許惆悵的聲音:“那一次我本來是想請他算一算我妹妹的下落。”

陳西石沒有繼續說下去,謝雲生的思緒飄出很遠,忍不住想陳西石是否真如傳言一般游歷邊城,路見不平一聲吼。

“這次還尋人嗎?”謝雲生問。

陳西石搖搖頭,平靜道:“不必了,十三年前我便已經見過她了。”

“她若長大了,應當與你差不多高。”

春風拂過枝頭,掃來一片木葉嘩嘩聲,少許枯黃幹癟的葉片凋零一地。

謝雲生啞下喉頭幹澀,問:“那前輩這次是想算什麽?”

陳西石望着窗外,目光随着一片翠綠,被風無情摧落的葉片落到牆根,突兀一問:“先皇請諸葛同真入宮算了什麽?”

屋頂上,林幽年豎起耳朵去聽,唯恐錯過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因此也錯過了裴行川眼底一閃而過的寒光。

謝雲生欲拎茶壺的手指一頓,僵在半空,旋即收回來,搖頭:“這等密辛,除了先皇跟我師父,這天下只怕沒人會知道。”

陳西石轉頭盯着謝雲生大笑一聲,笑完臉上一派冷肅:“諸葛同真當日入宮只帶了一個女童,我在山頂看得清清楚楚。”

謝雲生掀眼與陳西石對視,笑道:“前輩可別跟我說,你看到的那個女童便是我。”

陳西石扯唇一笑,并未接這句話,只道:“諸葛同真離宮後,梁皇後,如今的太後便下令囚禁所有宗室男童,凡是裴姓男童悉數去往洛陽,連如今的楚王,昔日頗為受寵的七皇子都在其中。”

“大家都在猜測,先皇請諸葛同真蔔算的是國運,而裴姓男童正是終結國運的禍首,禍亂天下的罪人。”

林幽年早已驚愕失色,此時死抓着瓦片唯恐自己腳一滑,從屋頂墜下。

瓦片的分量許是不夠,不足以平複他狂跳的心,他又去抓裴行川的手。

這一抓反而使他平靜了幾分,因為裴行川的手似是剛從冰窖裏打撈出來,滲進骨子的涼,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

裴行川低垂着頭,長睫遮住瞳中神色,讓人看不出情緒,垂在身側,緊抓着碎瓦的手心已經血肉斑駁,手背青筋卻如高山一般聳立不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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