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莫名罪
莫名罪
一言出,滿園靜。
“你的意思是,皇後示意?”
才走出廂房,聽了兩句話的林幽年驚愕失色,話落急忙看向四周。
季玉青看出他的心思,道:“這裏是王府,不必擔心。何況殿下在此,四方都有暗衛守着。”
林幽年這才放下懸着的心,擰眉問道:“可是皇後為何要這麽做?不管越氏寶樓中能否看到國運,都不可輕易示于天下。”
當朝皇帝昏蒙愚魯,不問朝政,登基兩月未曾上過一次朝,凡事都由皇後代勞。
皇後母族乃開國功臣,位列三公,當今陛下能安居太子之位,順利登基,背後少不了夏家謀劃。
裴行川沉思再三,道:“世人只知太傅梁騁與汝陽王在争奪輔政大臣之位,卻不知夏家亦有弄權之心,只是既無汝陽王的兵力,也無梁家多年縱橫朝野的威懾,這才偃聲息氣。”
腦海中驟然浮現那日陳西石所言,林幽年心頭閃過一抹異樣情緒,令他身上有些發冷。
季玉青面色亦是無比沉重,“不管她有何目的,越氏寶樓都不可被尋到。”
“那我們能如何做?要去赴宴嗎?”林幽年問。
今日永寧樓走水,已牽連不少人,現在往皇後面前湊,無論怎麽看都不是明智之舉。
“去,怎麽不去。”
謝雲生自廊上走來,赤金餘晖灑落,半身隐于檐下,半明半暗的面龐浮出一抹深幽的笑意。
“我們已深涉翻湧不止的江海中,若想脫身怕是比登天還難。既難脫身,那便順着渡船行去,興許有一線生機。”
聽出衆人的意思,林幽年喉頭滾動,神情幾度變化,終是做了決定:“我一介書生,只有一支筆可用,可這支筆随時都會折斷。若我專心護筆,怕是落得個人筆兩毀的下場,仇怨既已加身,那闖一遭又何妨?”
春夜,華燈高懸,綠柳拂水,紅磚青瓦之下一派暗流湧動。
白日已将夢仙圖呈上去,三人便赤手進了府內。可是深眼望去,華燈盡頭昏黑不盡,縱有絲竹在耳,僮仆貫行,也瞧不出幾分喜色。
裴嫣立在樓上,身着織錦羽衣,微含笑意的面容不甚清朗,略有一抹燭火未照的昏暗。
裴行川微揚起頭,一身錦白衣衫少了肅殺之氣,顯出幾分清隽來,笑道:“殿下。”
這一聲低緩似乎喚回了她飄離在外的神智,眉頭一蹙,旋即笑開:“都來了啊。”
燭燈紛起,長廊漸亮,僮仆引着他們穿過一方洞門,直至寬敞的庭院。
有風陣來,兩側紗幔随風飄搖,挾裹蘭香以及遠飄數丈遠的酒香,送到衆人鼻尖。
菜肴逐漸添滿,裴嫣拱手一禮,道:“諸位皆是大德之士,能與你們結識是裴嫣的榮幸。”
裴行川長指摩挲着酒盞,卻是未飲一口,面上浮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不知是不是刀口舔血的日子過久了,殿下之言倒讓我有幾分即将生離死別的感覺了。”
素白的手微僵,杯中酒晃顫一瞬,裴嫣扯了扯唇角,笑道:“怎麽會呢,兄長說笑了,你我數年得見一面,惜緣還來不及,怎會生離死別。”
謝雲生笑了聲,端起酒盞,“良辰美酒,怎可辜負?”
說罷,謝雲生一飲而盡。
林幽年僵冷的手幾乎握不住茶盞,見謝雲生跟裴行川皆神情如常,試圖用烈酒驅散渾身寒意,卻聽裴嫣道:“若是有機會,我也想去見識見識你們口中的江湖。”
手指驟松,杯盞滾落。
林幽年連忙彎腰去拾,卻被僮仆撿起。
看着僮仆手上的疤痕與老繭,林幽年渾身緊繃,僵硬道了句多謝。
謝雲生仍是平和笑着,“若是想,日日都有機會,只是不知道殿下是想去何處。漠北的風雪經久不歇,終日像下刀子一般,不僅遮掩人跡,還能阻絕仇家攻襲,像江湖第一殺手組織,冥羅山便是盤踞在此。嶺南,邊陲之地,草莽英雄齊聚,最大組織為四方會,聚四方之人,習各派武功。還有江南,煙雨綿延不盡,行走鄉野總有羽化登仙之感,因此仙教将總壇設在秣陵,極擅輕功的淩波派更是常在西湖論道,屢向仙教下戰帖,尤其是仙教大師兄,幾乎日日不得閑。”
“羽化登仙,仙教……”裴嫣放下酒盞,喃喃細語,問道:“裏面當真都是仙人?”
謝雲生亦是放下酒盞,耐心道:“世有修仙之法,仙人之說自然非空穴來風。仙教的兩位祖師,殿下當是聽過的,皆是昔日名士,嵇中道人跟阮步道人。”
裴嫣回憶片刻,神情有些許緬懷,彎唇笑笑,“嵇中散的琴曲我很喜歡,只是無緣一賞。”
“無妨,仙教中人多通音律,都是風t雅之人,總有人得了嵇中道人的傳承。”裴行川道。
裴嫣喃喃,眼瞳中飄出幾抹向往,“秣陵同仙教,倒是一個有趣的地方。”
“是啊,很是有趣,竟勾得我兒想離家出走了。”
忽聽一道沉厲的女聲傳來,滿屋僮仆悉數跪伏在地,齊呼:“恭迎皇後娘娘。”
謝雲生與裴行川相視一眼,皆不動聲地轉了轉手腕,探向武器。
早已聽過皇後夏明昭的威名,今日離得遠,未曾親見。如今人就在身旁,林幽年連忙颔首後退,根本不敢擡頭去看。
“你就是林幽年?”
但聽一道帶着些許笑意的聲音傳來,林幽年緩緩擡眼,只見描得發青的細眉上一顆醒目的黑痣,鋒利的眼眸正望着他,裏面并無笑意。
“草民正是林幽年。”
“好大的膽子,竟敢拿一幅假畫來糊弄公主!”
林幽年心口一跳,在看清夏明昭眼底的殺意後,慌亂散去,心冷如冰,卻仍試圖為自己辯白:“草民不敢行欺瞞之舉,還望娘娘明察。”
夏明昭看他一眼,緩步走到主座上,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本宮冤枉你了?”
林幽年不敢答話,雙拳緊捏。
默然許久的裴行川道:“宮中紙墨皆有冊錄,畫是真是假,皇嫂差人一驗便知,臣弟相信皇嫂會還好人一個公道。”
夏明昭望向裴行川,唇畔忽然勾出一抹半深不淺的笑來,“原來是河東王,回京這麽久怎麽不去看看你皇兄,他可是極為挂念你們這幾個兄弟。”
裴行川上前一步,笑答:“一路風塵仆仆,污身穢面,不敢驚擾聖駕,望皇嫂恕罪。”
夏明昭面上仍是含着笑,卻淡道:“我可不敢怪罪你。”
“聽說你一路護送林幽年上京。”夏明昭眸光一凝,漫不經心問道:“你可知他将夢仙圖藏到何處了?”
裴行川深知對錯真假只在夏明昭一句話,他已做好被夏明昭責難的準備,可他沒想到夏明昭竟要對林幽年下手。
不待他回話,夏明昭已拂袖道:“林幽年偷盜夢仙圖,以假換真,欺君罔上。來人,打入天牢,擇日處斬。”
謝雲生面色一變,夏明昭卻對她笑道:“你師父昔日救了嫣兒一命,你今日救了本宮一命,你想要什麽賞賜,盡可說來。”
看着被侍衛抓住肩膀的林幽年,謝雲生道:“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草民別無所求,只願娘娘恕林幽年欺君之罪。”
裴行川猛然掀眼,他十分了解夏明昭,她從不是良善之人,此事未追究到他與謝雲生身上,不過是篤定他活不了,對謝雲生,是顧慮救命之恩,恐他人罵她冷血不記恩。
夏明昭仍是和善笑着,卻是道:“既然你求情,本宮便允了你。”
裴行川眉頭一擰,果然下一刻便聽夏明昭道:“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便罰他斷手黥面吧。”
此話一出,不光是謝雲生怔住,連裴嫣也是緊抿唇角,勸道:“母後,林幽年是文人,擁有一手好丹青,斷了手怕是比要他命還要難受。照兒臣看,便打他幾十大板,趕出洛陽就好了。”
皇後卻笑,“嫣兒,母後方才可是問了你,是你說畫中人并非夢中人,如今又來求情,莫不是你在欺騙母後?”
裴嫣瞬間面色慘白,低下頭去,牙關緊咬,“女兒不敢。”
“既如此,那便拖下去吧。”
夏明昭輕飄飄一句話,便定了林幽年的命運,謝雲生還想開口,卻見裴行川沖她搖了搖頭。
被拖下去的林幽年竟厲聲問:“宮廷寶物萬千,一道令牌便可許人富貴生死,懸賞之物多如牛毛,娘娘為何要拿出越氏寶樓線索做賞?”
裴行川眼皮一跳,凝視着即便被拖行,脊背卻挺直如松柏的林幽年許久,似是要透過他的皮表,剜出他的心來看個究竟。
庭院靜得出奇,一道風過,卷起滿地煙沙,窸窣之聲都令人耳骨顫動。
林幽年眸光緊鎖高座上的皇後,無畏亦無懼。
“想便做了,如何?”
夏明昭長指叩在玉杯上,神情一如既往沉中帶笑,令人難以捉摸。
林幽年卻固執地尋一個答案,續道:“人之所私,不可不私。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越氏寶樓非尋常藏寶之地,關乎社稷黎庶,豈可示于人前。”
夏明昭望着庭中書生,依舊淡道:“你覺得我做錯了?”
林幽年咬唇不語,夏明昭拂袖道:“書生意氣,冥頑不靈,還不拖下去!”
林幽年被抓走後,謝雲生跟裴行川也留不住了,行禮告退後,皆是沉着一張臉。
沒有人預料到夏明昭會突然發難,更沒有人想過夏明昭會對林幽年下手。
坐上馬車後,謝雲生緊捏手中銅錢,“絕處逢生。既然是絕處逢生,那我們必能想到法子救他。”
裴行川亦是滿臉沉色,“怎麽救?待我們想好法子,林幽年已經斷手了。”
謝雲生雙唇緊抿,再開口,聲音冷厲,“劫獄。”
裴行川一愣,定定看了謝雲生許久,确定她未開玩笑後才道:“大牢看守森嚴,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即使不簡單,也不能不做。”
裴行川沉默一瞬,卻道:“抱歉,我不能陪你去了。”
謝雲生眉頭一擰,明白這畢竟是掉腦袋的事情,不去也能理解,便道:“好。”
說罷翻身下車,毫不拖泥帶水,裴行川掀開車簾問:“你就這樣去?”
謝雲生卻笑了,“先去讨一個人情。”
裴行川還想開口,心口忽然傳來劇痛,竟是吐出一口血來,馬車外的季玉青連忙上來,“殿下……我去為您拿”
“不必。”裴行川打斷他,吩咐道:“你去跟着謝雲生,幫她救林幽年。”
季玉青猛然擡眼,“殿下!”
“去吧。”
裴行川朝他擺了擺手,“我意已決,你若是還将我當主子,便去幫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