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歸乾丹
歸乾丹
這是一樁極劃算的買賣。
當今皇帝子嗣單薄, 獨子裴譽的生母位份不高,且已故去,因敏慧受先帝喜愛, 被先帝定位皇太孫。然去歲冬的一場重病令裴譽身體日漸衰弱,近日更是不思課業,耽于玩樂。
藩王蠢蠢欲動,無一不想謀此位。
裴行川捏着劍柄的指微曲, 唇畔卻是勾起一抹自嘲笑意,“謝雲生武功高強,又精通蔔算之術, 我如何能殺她, 皇伯母還是太高看我了。”
太後眼眸微眯, 審視着裴行川, 笑說:“你既能拜入千機門,那必是有本事的,何必妄自菲薄。”
梁騁負手而立,淡道:“太後慈悲, 素來對子侄後輩寬容,可歸乾丹一直由老夫保管。若是河東王要求藥,得讓老夫看到誠意才是。”
暗處立着的謝雲生無聲笑笑,好整以暇望着白衣染血, 卻仍直脊站立的男子。
她心想,若是他為解藥與皇太弟之位殺她,她是否該毀去他的功夫,将人囚于千機門。
畢竟師父臨終之言不可違。
裴行川微微側首錯開被風拂到面頰的長發, 合齒咽下已至唇畔的血,再擡眼, 眸底浮出一抹略帶冷意的笑。
“師恩堪比父母恩,若我真弑師叛道,怎堪為儲君,如何取信于民?”
梁騁沉喝一聲:“好一個師恩堪比父母恩,那便讓老夫看看你那師父給你傳了些什麽!”
真是傻子……
謝雲生頓覺裴行川昏了頭,險境之中,口頭應下,伺機而動才是良策。
可是她回神一想,若裴行川應下,不管他心中做何想,她聞此言在先,來日相處豈會心無芥蒂?
兩重思緒牽繞,謝雲生頓覺收徒弟是個麻煩事,若她孤身一人,怎會如此耗心勞神。
雖作此想,可當梁騁一聲令下,四面八方湧來禁軍,将裴行川團團圍住時,謝雲生還是提步而去。
在刀光劍影中,裴行川茫然看着倏然出現在自己身前的翡色身影。
回想起自己方才所想,一時之間竟有幾分慶幸。
謝雲生似是聽到他內心細語,竟是在應敵間隙回首看他一眼,笑意深幽,“徒兒,看好了,今日為師傳你一劍——蒼生盡。”
說罷,謝雲生從裴行川手中取走玄泉劍,旋身向前,揮臂而去。劍光一閃,但見四方草木倒拔,金屋變色,劍勢席卷而去,摧凋一方春景。
轉瞬之間,折毀的草木好似再起生機,紛紛順着劍光邁步而來。月色昏蒙,獨見幢幢黑影破空而去,好似午夜中潛匿行跡的殺手驟然發難。
蒼翠之氣仍在,新雨後的微香猶在耳畔,衆人有一瞬的神迷,卻又忽感時節驟變,分明萬物蘇醒,卻頓生萬物歸藏,了無聲息的寂靜之感。
然而在那靜寂之中,隐隐可見一道曙光,可四目望去,遍尋不得。
又聞挾裹無窮殺意的罡風吹來,裴行川驟然回神,側身躲過,眉頭沉壓,循着殺意來處看去。
昏暗無人的長廊下不知何時立着一個面白無須,神情蕭靜的老人,手上一杆達胸腔處的長棍。
足以見得,那殺風正是來于此物。
已口鼻見血的衆人猛然回神,彷徨四望,驚恐的眼神自謝雲生身上抽離,齊齊落在老人身上,面上無一不露恭敬之色 。
連獨立玉階的太後也轉身望去,語調熟稔中帶着尊敬,“黃大監,許久不見。”
黃大監颔首自檐下走出,手上的物件也豁然明晰起來。
謝雲生眼眉一跳,那能抵擋住她劍勢的東西竟是一把顏色暗沉,尾部齊整,甚至邊緣還沾了幾片落葉的掃帚。
“諸葛同真的徒兒,不錯。”
沉啞帶着幾分暮氣的聲音響起,老人隐在暗處的眼眸也被燭火照亮,平靜中藏着幾分難以讀懂的沉郁。
謝雲生手握劍柄,絲毫不讓,只是微一颔首,語調謙遜卻不卑慢,“一杆長槍打遍天下群雄,一碗清酒笑看九州風月,酒月槍,當年英雄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能得前輩一句誇贊,晚輩受寵若驚。”
黃大監看她一眼,微垂眼睑,算是回應。眸光掃過她,落于一處,定了片刻,才道:“方才你的招式我都看過了,不是千機門的功夫,師承何處?”
一句師承何處,本是随口之問,卻讓裴行川抿唇難言。
現任師父就在身側,衆目有睹,雖不靠譜,卻也焚香告了祖師,天下有知,可黃大監口中的師承顯然不是謝雲生。
好在黃大監無意為難,已轉身看向太後,“先帝少時,老奴便有諾相護。如今他故去,老奴不能随他去,便守在此處,不會任由旁人讓他泉下不清淨。”
僅此一語,态度已明。
若是謝雲生與裴行川要鬧事,他不會置之不理。若是太後要在皇宮大院鬧出大動靜,t他也不會容忍。
新入宮的宮人大約會在心裏腹诽黃大監是何身份,竟敢如此狂言,可宮裏的老人,知曉過去事的人皆知黃大監此言不為過。
畢竟是陪着太祖征戰之人,當年單槍匹馬于隴西拿下胡虜,後又随太祖東征,可謂功勳卓著。更不用說自先帝幼時便陪伴在側,情誼非旁人可比。
事至此,明眼人都曉得見好就收,可謝雲生卻仍道:“我徒兒昔日服了太後賜下的離乾丹,将到毒發之期,性命不保,望太後寬仁,憐惜人命,賜下解藥。”
此言不可謂不大膽,堂而皇之掀開裴氏遮掩了數年的往事。
太後面色霎時陰沉下來,即使不出一言,面上也挂滿了不悅。
梁騁冷嗤一聲,“好一個賜下解藥,謝門主難道不知為何會有離乾丹嗎?”
謝雲生面色不變,“昔日之事,草民不可妄議。只是裴行川為千機門弟子,作為門主,焉有不顧他生死之理。”
黃大監默然立于一側,似是對一切都不關心,只有手上緊捏的掃帚暴露出他的立場。
“呵!”梁騁拂袖側身,凝視謝雲生許久,聲音難掩憤怒,“此間諸事皆因你千機門而起,若非諸葛同真丢下斷語,卻不透露禍首名姓,我們何至于此!你這豎子不好好躲在益州,竟還敢來洛陽造次。”
裴行川是對黃大監忌憚的,擡手抓住謝雲生的手臂,其意明顯,可謝雲生分毫不退,眸光直視前方,“雖然烏龜好當,可躲是不會躲的,躲得了一日,往後數年難道也躲下去嗎?那千機門弟子以後如何在世上立足。”
聽完謝雲生平靜卻難掩熱意的話,裴行川心中難言觸動,微微松手,默然立在謝雲生身後。
月色清幽,照亮師徒二人挺直的身影,若有人湊近來看,興許能看出二人臉上出奇一致的果決跟鎮定。
“歸乾丹可以給你們。”
一道暗啞的聲音打破僵持的氣氛。
衆人愕然望去,誰能想到做出決斷的竟是那個默然中立的老人。
太後跟梁騁皆是詫異,欲言又止。
可黃大監又道:“但謝門主,我有個條件。”
望入黃大監那雙飽含深意的眼眸,謝雲生遲疑一瞬,久久沒有應聲。
裴行川側首,望見謝雲生眼底的掙紮,微微愣住。
她似是有預料黃大監的條件,可這條件顯然違背了她的準則,或者說千機門的準則。
然黃大監道:“該來的終會來,謝門主知曉因果不可改,我亦知蚍蜉難撼樹。我想請求謝門主之事與今夜之事無關。”
本是勸慰謝雲生的一句話,卻令衆人神情巨變,內心亦是波浪翻湧。
梁騁猛然掀眼,快步走到一處,低聲問:“豫州可有異動?”
不等回答,梁騁又問:“襄陽的暗探何時傳的信?”
語調雖低,可在座都是習武之人,聽力皆不差。
正是因為聽了個明白,神情毫無先前鎮定,皆慌亂起來。
謝雲生這才明白今日夏明昭為何要在永寧樓上設考,後面那場大火興許也是她安排的。只有洛陽亂成一鍋粥,衆人才無暇顧及洛陽城外的動靜。
以身涉險,當真夠狠!
再轉身,梁騁臉上已不複方才得成竹在胸,有些許六神無主,可仍保持最後的鎮定,望向黃大監,“黃公守洛陽多年,恩深義重,本不該再勞煩黃公,只是楚王來勢洶洶,汝陽王怕是也會生逆心。今夜洛陽恐有兵亂,屆時死傷無數,先帝才下榻峻陽,如何能安寧?”
本是猜測,梁騁一挑明,禁軍神情各異,面面相觑。
草叢外傳來一陣驚慌的腳步聲,人尚未跑上長廊,便被一劍洞穿,禁軍首領從宮人後背取回劍,默然回到太後身側。
明明是小動靜,太後臉上卻是煞白一片,絲毫不顧還有旁人在側,哀嘆道:“早知今日便聽從先帝之意廢了夏氏,養虎為患啊!”
話落,太後走到黃大監身側,話中帶着些許哀求,“夏氏勾結楚王跟汝陽王,恐有不臣之心,還望黃公出手相助,莫要讓裴氏江山落于他人之手啊。”
黃大監卻平靜道:“當日你們篡改先帝密旨,奪輔政大臣之位,驅汝陽王出洛陽,可有想過今日?”
太後一怔,猛然回頭望向梁騁。
看清梁騁眼中的異色後,身形一晃,竟是緊扶胸腔,神情慘怛,“兄長啊兄長,此等大事,你竟瞞我至今。你可知,矯诏是誅九族的大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