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莫着相
莫着相
上完藥, 裴行川斜靠在榻上養傷,長眼微合。
馬車忽然停下,他擡頭, 卻見謝雲生掀開車帷裳上來,随意在最近的位置坐下,一雙素來平和的眼眸靜靜望着他。
他也看她片刻,先是眉頭一蹙, 轉瞬又勾唇笑了:“師父尋我何事?”
謝雲生只覺這笑容礙眼,虛假又帶着幾分譏诮,想了想還是咽下了已至喉頭的話, 遞出一瓶藥。
“不知道對你的傷有沒有用, 你且拿去看看吧。”
裴行川看她一眼, 從善如流接過, 乖巧道了聲謝。
謝雲生見藥已送到,不欲多留,起身便去掀簾。
裴行川随手将藥瓶丢在軟榻上,頭都沒擡便合眼養神去了, 誰知謝雲生忽然坐回來。
他詫異擡頭,卻見謝雲生伸出一指定在未擦口脂的唇前,作了個噤聲的動作,随即偏過頭去, 微傾身子透過因風而起的短簾朝外望去。
許是與黃大監交手時耗了些氣血,平素唇上那點殷紅消失地一幹二淨,配上那張素淨的臉,更顯蒼白。若非兩彎長眉之色深一些, 眼瞳亦是漆黑幽深,不經意間透出幾抹這個年紀該有的鋒利跟疏狂, 怕是會讓人覺得這是個文雅病态的人了。
外頭許是起了風,兩側從草微微作響,可習武人對氣息最是敏感,瞬間便知曉有人埋伏在叢中。
季玉青收回朝四野探尋的目光,微攏缰繩,收步靠近馬車,視線掃過謝雲生看向裴行川。
對方颔首,分明是平靜的神情,卻湧現一抹鋒銳的殺意來。他會意,眸光掃過無端搖晃的叢草,在從草狂卷時一揮右手,随行的侍衛皆拔劍護衛在側。
無數黑影自從草中飛出。
漆黑的夜,墨影交錯,稍有劍光刀影撕破黑暗,卻又在轉瞬之間複歸黯淡。
月出雲,影漸長。
馬車內,裴行川從容養神,林幽年想到第二輛馬車上歷來卻分毫不敢動,見偷襲的黑影人逐漸被拿下,這才松一口氣。
可容不得他下車,便聽遠處傳來馬蹄聲,聲音繁雜,來勢洶洶。
謝雲生倏然轉眸,刀劈劍斬之中,有一道詭谲的身影穿叢而過,縱橫在交鬥的黑影間,身後是烏壓壓的人影,如小山倒傾。
鐮如月,刃如輝,手起落之間,護衛紛紛捂頸倒地,那幢幢黑影頓時将馬車包圍。
季玉青未曾想到,竟有兩路人盯上了他們。
或者說,這本就是一路人。
随着黑衣人收鐮拉缰,那半張面具也清晰了起來,豎眼深褶,在夜色中仿若鬼魅,身後之人倒是未戴面具,個個目露殺機,手執利器。
盯着那長鐮,季玉青眉頭沉擰,“中侯司何時也做起了這見不得人的勾當?”
林幽年起先以為虎口脫險,後來心飄嗓眼,此時反而平靜下來,腦海中飛速思索着近日發生之事。
楚王入京,梁氏人人自危,趙飛廉根本無暇出城截殺他們。那就只剩一種可能,趙飛廉聽命的根本就不是梁氏。
思及此,林幽年腦海中湧現那張笑中帶着厲色的面孔,頓覺頭皮發麻,原來那人根本就沒有想過要讓他們活着。
趙飛廉手腕一轉,鐮又隐在了袖中,拉着缰繩,笑得和藹:“中侯司拿令辦事,追絞邪佞,怎會出現在鄉野。閣下莫不是心懷鬼胎,偏誤了?”
哪裏還不明t白,這是要暗中解決了他們。
馬車內,謝雲生面色亦是難看,當即掀簾出去,立在馬車邊。
“是不是中侯司不重要,但你們攔路截道,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中侯司出動,定不會輕易離去。可裴行川的傷不可耽擱,幾重傷加身,若是再不尋個地方靜養,怕是會損及根本。
季玉青眼眉一凝,瞬間便做出決斷,對謝雲生拱手一禮:“此處有我,殿下便托付給謝門主了。”
謝雲生并未立刻作出應答,而是環視四方,眸光在一處落定。
有鳥穿林而過,斜入雲下,稀薄的月光映亮那起攏的翅膀,轉眼間便飛過這方寸之地。
謝雲生這才點頭,囑咐他多加小心便飛速朝馬車走去。來不及卸重,她直接駕着帶着雜物跟銀錢的馬車沖向漆黑的長路。
趙飛廉有心想攔,可季玉青早有預料,一邊指揮馬夫駕車,一邊率領暗衛将趙飛廉合圍。
馬車一路颠簸,約莫走了半個時辰才停下來。
裴行川用劍挑開車簾,此時謝雲生正從前頭馬車上跳下來,對他道:“前面是山路,馬車難行,我們只能留一輛馬車。”
話才落,林幽年便已從馬車上跳下來,幫着馬夫搬東西。
再次出發時,三人已坐到一處。
林幽年看着裴行川,笑了笑:“兜兜轉轉,還是咱三人。”
裴行川并不接話,趁着茶水還未涼透,閑适地飲了一口茶後才問:“接下來還去秣陵嗎?”
僅此一言,馬車內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任誰都曉得夢仙圖并未丢,他們是中了皇後的殺計了。
先前有謀劃,有目标,如今倒似無頭蒼蠅般不知何往了。
謝雲生眼中劃過一道利光,“當然去秣陵,為何不去?”
林幽年瞠目,“皇後明擺着是要我們的命,你尋到那秣陵大師兄又能如何?越氏寶樓怕就是個攪弄風雲,挑人獵殺的幌子,何苦再為了它風裏來雨裏去。”
謝雲生不置可否一笑,只看着裴行川,等他的答案。
他将茶飲盡,待唇潤了後才看向他們,在兩雙眼眸的注視下,卻是漫不經心道:“不知道。”
林幽年喉頭一哽,想說各回各家,卻又有幾分不舍,于是道:“楚王要讨伐梁氏,大軍開拔,少不得百姓遭殃,既然你們現在做不了決斷,倒不如随我一起去救助百姓,也算功德一件。”
裴行川想也不想便拒絕,謝雲生卻一錘定音,為他做了決定,“好啊,去。”
“不去。”
裴行川這次沒順着謝雲生,言罷更是絲毫不顧謝雲生審視的目光,無甚在意道:“與我何幹,我只知道我傷未愈,現下需要好好養傷。”
“更何況”他彎唇笑了笑,分明是和煦的神情,卻無端湧出一抹殘酷來,“這世間本就是弱肉強食,強者為王,你們去救又能救得多少?”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是以殺人,不可得民。你作此想,不過是因為你身處高位,未曾見過百姓之苦。”
聽着林幽年的駁言,謝雲生眉梢微動,倒是未發一言,靜靜看着裴行川,在等他的後話。
他顯然也是微怔,旋即又笑了,“我是未見過百姓之苦,死生之間卻是走了一遭又一遭,悟到的便是若要活命便要強大起來。我不是聖人,做不到利萬民,也做不到救苦,只能顧好自己。”
林幽年神情肅然,毫不留情道:“你都不願意救別人,又如何去指望別人救你呢?利萬民,可托天下之人寥若晨星,若他們也作此想,這天下恐要毀透了。”
本是一句辯言,卻令裴行川神情一變,黑眸鎖視林幽年許久,微抿的唇忽然向上一提,笑裏帶冷,“你是何時知道的?”
看清裴行川眼底湧現的戾氣,林幽年并未懼怕,仍道:“這不難猜,只是沒想到我看錯了人,我原以為我們是一道的。”
世有道,人有道,廣道萬千,可這一道大家都心知肚明。
裴行川垂下眼睑,漠然不語,林幽年已收起方才的肅然,淡道:“若想改命,便要有所付出。我都明白的道理,你不會不懂。”
“天亮便要到江夏了,怕是到時候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先歇歇吧。”
在一片寂靜中,謝雲生打了個哈欠,說罷便閉上眼眸了。
謝雲生一直默不作聲,突然開口竟是讓他們睡覺,二人的神情登時古怪起來,卻誰都說不出話來了。
謝雲生與林幽年各歪到一側,閉了眼,獨留裴行川坐在軟榻上。
風聲陣陣,涼意叢叢。
裴行川卻好似感受不到冷一般,僵坐着,連倒下的茶水徹底冷掉都未去留心。
夜雖深長,天亮得也快,好似只打一盹的功夫,星幕便撤下了。
謝雲生醒得早,獨自坐到外頭吹風去了。
夜裏路不好走,他們便散了些銀錢,解了繩讓其他馬夫離去了。
一夜颠簸,這唯一的馬夫也有些吃不消了,即便拉着繩,聳着肩也眼暈得緊。
看着馬夫頭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謝雲生笑道:“你眯一會兒,也快到江夏了,我來駕車吧。”
馬夫當然是拒絕,可拗不過謝雲生,只能感激涕零地應下。
裴行川醒來時,簾剛還被吹起,謝雲生一身青衣斜坐車轅,迎面的風卷起她的發絲,以及寬大的衣袖,露出素白正拉着繩的臂。
他攏了攏衣衫,繞過林幽年随意搭着的腿走出去,尋了個還算寬敞的地坐下。
他還未開口,便聽前頭人傳來聲音,“熬了一夜,可是想好了?”
心雖詫異,可他面上并不顯,不重不輕地問一句:“想什麽?”
謝雲生忽然笑一聲,回頭看他一眼,眼底盡是了然之色。
“人各有道,可正确的道只有一個,那便是順天而為。世人未曾深思,總覺天道無情,可天道愛生,天垂象,屢警世人,可惜世人看不清,便心生怨怼。怨氣難消,邪見滋生,棄無重有,自然踏上迷途。”
無視他愈發清幽的神情,她又道:“徒兒,莫堕冥途,也莫着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