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江夏城

江夏城

紅日爬過山巒, 光芒散落四方,落進他漆黑的眼瞳中。

這些時日她說過的話他都記在心裏,可是坦白來說, 他不大能理解,回望過去,他信奉的一直都是只有争與搶才能不受委屈,只有用心謀劃才能活。

他實在不敢去想順天而為他能活到幾時。雖然他不明白她如何算卦, 如何解卦,卦理如何,卻明白一點——順成人, 逆得道。

就這一點, 他知道他做的許多事情都是錯的, 可他不敢問出為何是錯的。

思及此, 他覺得有幾分可笑,他總是顧慮這麽多。怕惹人笑話,怕引她不快。

怕讓她覺得他這個徒弟毫無悟性。

就像數年前,父親千裏迢迢送他去嶺南學武, 劍堂簡陋,師兄弟蓬頭垢面,衣衫褴褛。那位師父也算是名滿天下的劍客,卻穿着破布麻衫, 手上總是拿着一把破鐵劍,甚至砍萊菔子都費勁。

金墉城行宮裏他也見過窘苦之人,卻未見過他這般邋遢窮酸的劍客。

思來想去,他跑回家将将父親花重金為尋來的玄鐵劍封存在劍匣中, 伐了一截院子裏的桃枝,熬着大夜親手做了一把劍。

可是第二日去到參劍堂, 并沒有人因為他刻意換劍而欣喜,反而譏嘲他虛僞。

他孤零零站在劍堂裏,昔日行宮中那令人窒息的氣息再次将他包圍。

那劍客師父走過來,卻并未安慰他,而是抽走他手中的木劍,從劍匮中取出一把尋常鐵劍丢給他。

他答應過父親要好好學劍,因此日夜不敢怠慢,可當他打敗所有師兄弟後,才醞釀起的同門情意再次有了裂痕。

曾主動與他做朋友的少年将他送的劍扔進劍爐,神情慘怛:“你學劍是一時興起,可我們都将它當作立身之本。你放着好日子不過,為何要來跟我們争個高下!你知不知道劍首對我們來說意味着什麽?”

“看到院子外頭那頂驕子了嗎?那裏面坐着的是京都來的貴人,被他們看上我們便能去府裏當護院了。可你一出手,我們就成了地上肮髒的泥,命賤福薄,卻懶惰不知上進。”

那一夜他孤坐很久,實在想不明白自己錯在了那裏。

第二日再去劍堂連門都進不去,劍客師父只給他留下一句話便離去了——“我已無本事可教你了,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走吧。”

思緒回籠,他兀自扯了扯唇角,壓下心頭澀意。

可謝雲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卻只道:“民無知無,為t無知為。待你悟得這一句,一切疑問便都會得到解答。”

她拿起水囊飲了一口,視線飄得很遠很遠,忽然道:“也許那時候,你就該出師了。”

“對了,教你那一劍你學會了沒?”

裴行川一怔,下意識看向手中的劍。

未來得及答話,已被她拉着行出幾丈遠。

馬夫迷迷糊糊擡眼,只見師徒二人運起輕功如振翅的鳥兒朝林中行去,耳畔傳來一道清脆的聲音:“你們先去江夏,我們随後就來。”

晨光熹微,葉上露水因風滑落,行過繁密的林叢,幾丈開外是一片蒼翠的竹林。

冬筍已頂開土冒出了點尖,裴行川才立住便覺得腳底被戳了一下,往旁邊一挪仍是如此,他垂眼朝地上望去,終于找到戳他的罪魁禍首了。

見裴行川一直盯着地上,謝雲生彎下腰,随手撿了一根竹根朝着筍邊挖了挖,筍子松動後又伸手一扳。

“你有口福了。”

謝雲生将筍子扔給他,他不假思索接過去,拿起來嗅了嗅,問:“這是我們早膳?”

謝雲生扔掉竹根,看了他半晌,有些頭痛地掐了掐眉心。

她在期待些什麽。

果然像她這樣事事會做的徒弟真是不多見了。

如此想來,諸葛同真當她師父也太享福了,吃着她做的菜,穿着她縫的衣,花着她賺的銀子。

“好了,開始吧。”

她決定不再白費功夫,完成師父交代的事情便好了,這清福也不必去奢想了。

也許她這輩子就注定是勞碌命,想到這裏,她有些煩躁,沒由來地問:“你說仙教弟子會不會點石成金,或者有聚寶盆這種寶貝?”

裴行川拔出佩劍,正回想着她那日的招式,聞言眉頭一挑,神情頗有些意外,“你還這麽缺錢?”

“缺啊。”謝雲生坦白點頭,“要光複千機門,沒銀子怎麽成。”

“若是你們不介意吃不飽穿不暖,那我自然也無異議。”

一道打量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對上謝雲生含笑的眼眸,裴行川只覺毛骨悚然,斷然不肯再出血。

謝雲生覺得遺憾極了,沉思一陣後忽然又站起身來,眸光熠熠。

“秣陵非去不可,富人紮堆的地方才好取經。”

一擡頭便見裴行川古怪的目光,即便他藏得再快,也被她捕捉到了。

這徒兒竟嫌棄她一身銅臭味,當真不知衆生疾苦,她看着他,“使一劍我看看。”

他握着長劍并未動作,心裏清楚自己打不出蒼生盡,即便招式刻在他腦海中,他也感知不到劍意。

既然如此,何必自取其辱。

她卻重複道:“拔劍。”

他默然不動,她終于沉了臉色,抄手拾起一截竹棍朝他刺去,他急忙閃躲,她卻步步緊逼,不過片刻,他的後背便貼到了粗壯的竹子上。

“為什麽不拔劍?”

他微微別開目光,卻被她捏住下巴,她直視他的眸子,聲音沉厲:“裴行川,為何不拔劍?”

他掙脫不得,望着她那雙清寧的眼眸,微垂眼簾,聲音低緩,讓人聽不出情緒。

“我感知不到這一劍的劍意。”

陌生卻不意外的回答,她松開手,背過身去:“萬物負陰而抱陽,風掃塵土,卻帶寒邪,過寒則損,不寒則燥。有生無,無生有,盡是結束,卻也是生的開始。”

有無相生……他想起那荒蕪之中的曙光,可是荒蕪中的曙光又有何用?

見他眼底盡是漠然,她知曉自己白說了,搖搖頭不再去想傳他劍法的事,搞銀子比教他簡單。

然而她此想注定是奢望,進入江夏,目睹江夏的凋凄後,壯大千機門的計劃也只能暫時擱下了。

楚王大軍雖路過江夏,卻并未作出燒殺之事,壞就壞在縣令聽到消息吓破了膽,連夜帶着家眷南逃。

這不逃還好,一逃就撞上了趁亂搶掠截殺的山匪,全家人都掉了腦袋。

如今洛陽根本無暇顧及此處,縣尉曾在洛陽做官,被貶至此後整日醉生夢死,不問政事,還是世家的私兵在維持秩序。

才到城門口,便被守門小将攔下,林幽年好說歹說才說通小将放行,可馬車走出幾步便被身着袍衫靠着牆的人叫住。

看模樣是護院打扮,立在城門口卻是比守門小将都要威風,小将盤查過的人,他們一兩句話便能将人叩下或者驅出城去。

林幽年磨破嘴皮子都沒說通,那護院上下打量着馬車,明顯是想要銀子。

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江夏亂成一鍋粥,他們一進城就漏出財來,過後哪還有安生日子過。

更何況這是某個大宅裏的護院,若是所有世家聞訊都湧出來,他們當真是進了狼窩,怕是想出都出不來了。

裴行川想下車,謝雲生朝他搖搖頭,“你下去露了身份,是能為我們讨一個上賓的位置坐坐,可進城容易出城難,若是他們起了什麽心思,你是應還是不應呢?”

楚王起兵,諸藩王皆在觀望,江夏隸屬武昌郡,本是肅王的封地,可肅王一心修佛,早穿着袈裟不知去哪裏雲游了,也正因此,江夏世家才敢如此嚣張。

外頭忽然叫嚷起來,二人望去,竟見那護院見林幽年推倒在地,已擡腳上馬車來,一旁的小将望着這邊踟躇不前。

謝雲生一腳将人踹出去,眸光掃過圍觀的人,來往皆是衣不蔽體的窮苦百姓,可她的話是對暗處觀望的人說的。

“光明正大做盜匪,我還是平生第一次見。看你的模樣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幹這鬼祟之事不嫌給主家丢臉,聽說縣令被山匪劫殺了,你這行徑倒是跟山匪很像,莫不是你膽子大到這份上敢動朝廷命官?”

護院本痛得嗷嗷直叫,聞聲連忙說不,生怕此事跟自己扯上關系,或者說懼怕自己連累到主家。

暗處之人躲在牆後并未上前,謝雲生知曉不能太過分,于是怕了拍手拎起林幽年轉身上了馬車。

林幽年的手臂被地上沙石蹭破了皮,一邊用帕子擦着,一邊憤憤道:“江夏也是個富庶的大地方,短短時日怎成了如此模樣。小小一個護院都嚣張成這樣,連我們這些外人都敢來欺壓,不敢想百姓苦成了啥樣子。”

“照我說,這些世家大族真該好好清掃清掃,不然當真以為自己是土皇帝了。”

“慎言。”把弄着筍子的裴行川悠悠然擡起眼,對林幽年道:“進了別人家地盤,現在又是這般混亂的時候,你想死別拉着我。”

見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林幽年更覺憤怒,“裴行川,你還是不是人,你也是受着百姓供養,為一方之王,若你河東發生此事,難道也是這般毫不關心的模樣?”

被二人吵得腦袋痛,謝雲生幹脆別過頭去,誰知馬車忽然停下。

孩童的叫喊聲從後頭一路傳到車轅邊,掀開簾去,只見一個約莫八九歲的小童衣着破爛,滿臉髒污,淚珠子将臉掃得白一道黑一道。

明明有些滑稽,卻無人笑得出來,孩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可身量太低,跪下去就看不到頭了,于是他只能抓着車轅,高昂起頭。

“我方才都看見了,你将壞人打得跪地求饒,求求你救救我阿姊吧!我只有她一個親人了,若是你願意救她,我願意當牛做馬報答你!”

謝雲生這才注意到他腳下,他褲腿一邊長一邊短,腳上一雙掉了半邊底的草鞋,露出的肌膚黢黑一片,裂出數道口子,已看不出原本顏色。

許是剛才一路跑過來,不知摔了多少跤,膝蓋上的破洞裏還往外滲着血。

饒是裴行川鐵血心腸,可看到這幅畫面,喉頭想勸謝雲生不要多管閑事,惹人注意的話咽了下去。

謝雲生将孩子牽上馬車,拿帕子給他擦洗傷口,林幽年連連嘆了好幾口氣,卻是一言不發。

直到孩童哭喊着再次求救時,他才道:“方才進城前我跟人攀談,正巧聽說了此事。近些日子城中失蹤了好些女子,連屍骨都尋不見,天一黑便聽見天上傳來嬰兒哭聲,只見黑壓壓的大影盤旋在城頭上,大家都說是蠱雕在作怪,他阿姊怕也是這個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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