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心中氣

心中氣

劉康泰一直觀察着謝雲生的神色, 目光順着謝雲生的視線看向紅紙上的八字,可謝雲生心中已有了考量,所以無論劉康泰如何觀察, 都看不出什麽了。

出了正堂,謝雲生在廊下立了一會兒,漆黑的穹頂上,彎月被雲隐去一半, 點點星輝更顯寥落。

“謝娘子。”

劉聽夏從垂花小徑上走來,一身鵝黃色的衫子倒為濃夜添了一分亮色,“我從域外移植了一株昙花, 快到開的時候了, 姑娘可願随我一起去看看。”

“現在似乎未到昙花盛開的時節。”

“是沒到, 可劉府上的昙花不一樣, 我移栽的昙花更不一樣。”

突然請她去看昙花,看的自然不會是昙花了。謝雲生沉思片刻,擡步随她離去。

穿過一道道門,行過微風徐徐的水榭, 二人最終在一處庭院內停下。劉聽夏吩咐婢子去花房,自己則擡手請謝雲生坐下。

月光清幽,亭外桃花已現敗勢,香味倒還未散去, 裹進茶香裏別有一番韻味。

劉聽夏擡手為謝雲生斟茶,垂手提肘,不緊不慢。謝雲生自然也不急着開口,就那麽陪她坐着。

斟完兩杯茶, 劉聽夏又吩咐婢子去取桃花糕,先是談起江夏的風土人情, 又問起益州的江河湖海,待一盞茶飲盡後才問:“謝娘子闖蕩江湖這麽多年,可見過蠱雕?”

謝雲生拿起帕子拭去指上糕屑,擦盡後才擡起頭,“山海經中的異獸,也許上古有,如今倒是不曾聽過何處出現過。”

“那看來江夏倒是稀奇了。”劉聽夏慨嘆一聲,可謝雲生并未接她的話,就是那般平靜坐着,似乎只是在耐心等待着那株昙花。

劉聽夏擡指捋了捋鬓發,又為謝雲生添了一杯茶,“蠱雕之事着實詭異,可我親眼見過,确與經中描述無二,繞着城飛,我想應該沒有人可以做到吧。”

謝雲生并未再飲茶,而是擡眼看着她,神色凝了幾分,“所以,劉娘子是确定那天上飛的是異獸蠱雕?”

劉聽夏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拿起茶盞朝謝雲生略一拱手,飲盡後才笑:“是不是蠱雕總會弄清楚,若是謝娘子想知道,我願盡綿薄之力。”

終于說到了事頭上。

謝雲生垂下眼,心中倒未起什麽波瀾,“那便謝過娘子了。”

極為痛快的一句話,劉聽夏卻秀眉一挑,語調不無驚愕。

“我以為謝門主會拒絕我。”

謝雲生終于誠心實意笑了,眸中卻添了幾分深意,“所以娘子想問什麽便問吧。”

劉聽夏斂了神色,正色道:“我雖不知為何謝門主會如此容易便答應我,可我确有一問盤旋在心。”

聲音一頓,劉聽夏并未再說下去,而是擡指沾了些許茶水在桌上寫了兩個字。

“我不是沒找人問過,可他們見我時都和顏悅色,可走時臉上無一不是憐憫。”

她忽然苦笑一聲,再無方才的從容,“也因此,父親才會願意将事情交給我做。”

謝雲生看着她,默了許久才開口。

“你是如何想的?”

劉聽夏一愣,開始回憶自己的往昔,神情從落寞變為平靜,甚至有一絲傲氣。

“他們說劉吟秋是富貴吉祥的命,可自小到大,他沒有一次贏過我,讀書墊底,習武懶怠,每次父親吩咐的事,都需要我為他擦屁股。我不認為我不如他,可憑什麽”

劉聽夏忽然抿唇止言,眼瞳中驚濤駭浪漸息。

案上的水字已經淡了下去,只留幾筆殘影。

謝雲生揮手擦淨,長指回蜷,淡聲道:“你覺得他們錯了嗎?”

劉聽夏沒有回答,可沉凝的神情已洩露了她的心思。

然而謝雲生的話更令她面色難看。

“他們沒錯。”

一桶涼水從頭降下。分明是春日,她卻覺得周身冷得很,似乎呼吸都被冰結了,讓她頭昏腦漲,身形搖搖欲墜。

可謝雲生忽然擡手搭在她冰冷的手背上,瞳光明亮,“可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何都會這樣說,包括我。”

劉聽夏愈發迷茫,謝雲生微嘆一聲,聲音中添了幾分駁雜的情緒。

“那是因為世道要求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而你,劉聽夏,你克夫妨子,所以他們會覺得你命苦。”

“可他們忘了,女子也是人。既然是人,那便可以有理想,有追求,有一條自己才能走出的路。”

寥寥幾句話,振聾發聩,劉聽夏恍然回神,呆坐很久,還是謝雲生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聲音好似從天邊傳來。

“你克夫是因為你夫宮被沖,可他們只看到夫宮被沖去,卻未看到被沖的是財庫。你生于盛夏,火炎土燥,需水調候,而你命中子息為火,用水自然妨子,可行運北方,你必扶搖直上。”

“你有學識,有才幹,有膽量,比起那些男子分毫不輸。既如此,換條路走又何妨?”

夜濃如墨,月涼如水,凄白的月光穿窗而過,照亮榻上人清麗的眉眼。

她一直睜着眼,腦海中不斷回想着那幾句話,忽然眸光一沉,唇畔勾提,不再輾轉反側,伴着月光沉沉睡去。

回到院落時,月已至中天。

謝雲生未提燈,緩緩行在幽靜的長道上,不知是雲太厚密,掩月太過,還是她本就出了神,一盞燈攔住去路時,她才擡眼。

“我以為你會拒絕她。”

清寂的聲音融着夜色傳來,即便燭火燃燃,也難掩幽冷。

裴行川提着一盞谷蘭宮燈立在石橋上,有風拂來,本就幽暗的燭火搖搖晃晃,讓那張臉愈發森冷難辨。

“拒絕什麽?”她反問一句後又道:“我以為你是擔心師父安危,所以特意拿着燈來尋。”

他并未應聲,只固執道:“她只是一個與你有幾面之緣的路人。你說過蔔算之術牽涉因果,不可等閑視之,為何要給她算?”

聽到這一問,她愈發困惑,擡起下颚借着微光看向他的眼眸,想從中看出他侯在此的用意,可她失敗了,那雙眼隐在暗夜中,什麽都看不清。

她只能嘆息一聲:“裴行川,要是無事做便去尋蠱雕,解決這裏的事後,我們才可以啓程秣陵。”

“謝雲生,你當真讓人心寒。”

“喊師父。”

聽着她的糾正,他不為所動,深深看了一眼她後轉身離去,行了幾步後又忽然轉身,将那盞宮燈塞到她手裏,然後徹底融入夜色中。

看着手中的宮燈,謝雲生一愣,回想起方才裴行川的話,一陣雲天霧地。

不禁在心中想,他這是與門中那些什麽都只學了皮毛便整t日鬧着要下山的弟子一樣到了叛逆期嗎?

看着謝雲生提着燈消失在湖邊,進了劉府為他們備下的院落後,裴行川獨自坐在湖邊,一腳将地上的石頭踹進湖裏,驚得蛙聲一片。

往日他找她算卦,她總是說不必算。歷經襄庸一事,他以為他們已經徹底說開,可當黃大監問起時,她毫不猶豫地下了殺心。

他這個徒弟在她心中,也許只是那一株攔路脫叢的牡丹,随時可以抛棄,連劉聽夏這個過客都不如。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還不如回到河東郡去,即使來日會毫無尊嚴死去,至少心裏是松快的,不像現在心裏總像是壓着一團氣,令他難以平靜。

可這念頭才出現片刻,尚不等他在心中來一場天人交戰,便聽離此處最近的側門傳來敲門聲,随之而來的聲聲求救。

他拿起劍,飛身掠過湖面朝西側門奔去,遠遠見着一個灰衣僮仆擡腳踹了下門,扯着嗓子對外頭道:“有事去縣衙尋那些官差去,整日來劉府是什麽事,正門敲夠了又來側門,劉府當真是被你們這些潑皮給摸透了!”

“趕緊走,莫要擾人清夢,不然驚動了貴人,可別怪我不客氣。”

說罷,那僮仆還啐了一口。

外頭默了片刻,在僮仆轉身時又傳來哭喊聲,“我女兒被那怪物抓走了,她才三歲啊,她活不下去的,求您幫幫我去跟劉公說說情,讓他幫我尋尋人吧。”

“怎麽回事?”

看見裴行川,僮仆暗嘆一聲,果然還是引來了人,如實答說有人在外頭敲門。

見裴行川要去開門,那僮仆趕緊跑過來擋在門上,委屈巴巴的,“我的少俠啊,您可別開這門,若是讓二郎君知道,我會被趕出去的。”

白日裏便領教過劉吟秋的威風,裴行川對此人厭惡極了,當即掀開僮仆,在僮仆再一次撲上來攔時,有些頭疼道:“你這實心眼的,門是我開的,幹你何事?”

僮仆一愣,反應過來後一拍腦門,邊哈着腰跟裴行川道謝,邊逃命似的穿過假山。

謝雲生聽到動靜趕過來時,裴行川已了解完前因後果,囑咐那婦人先回家去,他們會幫着去尋人。

“這蠱雕倒是機靈,知曉我們等着它,下午縮着不出,大晚上的跑出來興風作浪。”

裴行川默默聽着謝雲生說完話,擡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月,想也不想便出府去,還是林幽年叫住他,“黑燈瞎火你能看見什麽,不管是人是鳥,都不會留在那裏等你去抓,倒不如我們坐下來好好捋捋失蹤之人都什麽關系,天亮了再去找。”

裴行川點點頭,顯然是認同他說的話,可腳下是絲毫不停,已經跨過門檻,只留下一句:“天亮我會回來。”

說罷像一陣風般消失在暗夜裏,留下林幽年跟謝雲生面面相觑。

“自出了洛陽後,他便不對勁。謝雲生,你怎麽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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