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籠

籠

伴奏尾音消弭。

賀靜生也放下了她的手，還站着未動。兩人仍舊保持着咫尺的距離。

他實在太高，擋住了光源，面容也被染得昏朦模糊，他放低聲音，“我的追求如果冒犯到你，我很抱歉。”

他微颔首，又補充：“你當然擁有拒絕的權利，沈小姐。”t

儒雅謙遜，彬彬有禮。字裏行間都是真誠。

他的姿态他的涵養，實在太滿，滿得讓人沒有任何吹毛求疵的機會。

誰能想到，一分鐘前他還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勃勃，轉頭又如此真心實意地為她保留餘地。仿佛主導權全由她做主。

他說罷，便後退兩步。

在轉身之前，對她勾了勾唇。

那個笑很淡，淡得好似還沒來得及賦予任何情緒，但她清晰感受到藏匿于鏡片下的眼睛還是一如既往的犀利，鎖定目标般直勾勾望着她。

他們剛才的對話只有彼此才能聽到，其他人自然不知他們都說了些什麽。

直到此刻一支舞結束，鼓掌歡呼聲如同雷鳴，每一個人都極其賣力。

他從容回到了主座，重新坐下。

沈薔意終于在一陣陣刺耳躁動的掌聲中回過神來。後背莫名已經冒了一片冷汗。

她僵硬地回到座位坐下。心跳如鼓。

他真的是個太危險的人物。

太懂人性，太懂如何把控局勢。

對賀靜生的恐懼，更深一層。

她全然沒有了進食的胃口，端起水杯一口氣喝得見了底。她本想招呼侍應生再來一杯白水。

賀靜生便率先一步叫來了侍應生，用英文又吩咐侍應生加了道菜。

随後對沈薔意說：“看你沒吃多少，點了道湯，還不錯，你可以嘗嘗。”

語氣自然得仿佛他們已經相識許久。

沈薔意內心還非常不平靜，反應有些大，立馬對侍應生說：“不用！”

向來說話軟聲細語的沈薔意，突然嗓門兒這麽大，語調甚至帶着點尖銳。即便她說的是中文，可大家還是面面相觑，察覺到那一支舞之後她和賀靜生之間的微妙。

沈薔意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态，而且剛才一急之下說了中文，她深吸口氣調整情緒，又用英文客客氣氣地對侍應生說：“不用了，給我一杯白水就好，謝謝。”

侍應生第一時間看賀靜生，似乎是在尋求他的同意，賀靜生只是朝他擡了下手。侍應生這才點頭退下。

沈薔意莫名其妙發了一通火之後，理智也恢複得差不多了。即便自己心中不滿，是怎麽有膽子對他發脾氣的，抛開別的不說，他現在可是舞團的大金主。而且還是當衆駁了他的面子，萬一他一個不爽，直接撤資了，那就鬧大了。

她不用看就知道，Hedy肯定臉色有多難看。

她內心忐忑不安。

小心翼翼朝他瞄過去一眼，不料被他抓個正着。

目光遙遙相撞。

他看着她，還是勾着唇，眼睛裏的笑意更濃。不見一絲不悅的愠色。

反而看上去倒像是心情很好的樣子。

沈薔意立即低下頭。強裝鎮定。

沒多久，侍應生折返。

遞給沈薔意一杯白水，她還沒來得及說謝謝，只見侍應生又輕輕放下一份鮮美的湯。

她微愣。又抿起唇。

這是她緊張或不高興時潛意識會做的小動作。

很顯然，她此刻不高興。

因為她好像明白過來，即便他說她有拒絕的權利，也的确給了她拒絕的選擇，譬如這碗湯，她大可以擺在一旁不去碰。

可他輕而易舉便讓她的拒絕顯得這麽無力和無濟于事。

沈薔意果真沒碰那碗湯，視若空氣般端起水杯喝水。

大家其實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只不過賀靜生沒說結束，而且還給沈薔意又點了份湯，所以大家也都老老實實坐在位子上。

就在這時，一直守在餐廳外的陳家山突然走了進來。

徑直走到賀靜生身邊，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賀靜生挑了挑眉，臉上劃過一絲興味，随後言簡意赅一句：“帶他進來。”

陳家山颔首，離開餐廳。

幾分鐘後折返，身邊還跟了個人。

“依依.......”

聽到熟悉的聲音，沈薔意猛地一怔。

她條件反射回頭看去。

沒想到還真看到了突然出現的高俞林。

高俞林顯然也在狀況之外，整個人有些懵，茫然地杵在原地。

明顯是沒料到有這麽多人在。

其實在看到門口停的勞斯萊斯和那個天價車牌就有某種預感，但當親眼見到那個男人，還是會覺得始料未及，心情極其複雜。

而那個男人也朝他看過來，目光平靜，神色自若，八風不動的模樣。

沈薔意起身，迅速跑到高俞林面前，輕聲問：“你怎麽來了？”

“你不是給我發了地址。”高俞林聲音放得很小，說，“我來接你啊。”

話鋒一轉，似乎還有些幽怨，嘀咕一句：“給你發消息也不回。早知道這麽多人我就不來了。”

沈薔意後知後覺，剛才她腦子一熱就把位置發過去了，之後又被賀靜生邀請跳舞。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這事兒。

“對不起嘛，我沒注意手機。”沈薔意深覺這事自己處理欠妥，她道歉，聲音軟軟的，聽上去很像撒嬌。

高俞林搖了下頭。正欲說話，坐在主座的男人就開了口，這話是對沈薔意說：“沈小姐，不介紹一下？”

聞言，沈薔意握住高俞林的手，拉着他走上前，揚起微笑，用英文擲地有聲道：“這是我男朋友。”

目光一一掃過衆人，最後落在賀靜生身上，與他四目相對。

明明那麽怕他，害怕和他對視。可此刻也不知哪來的勇氣。

她握緊高俞林的手，似乎想以此獲得力量。

“我和我男朋友是青梅竹馬，從小我們就相識，一直相伴至今。他是我第一個男朋友，也會是最後一個，我們以後肯定會結婚的，到時候請大家喝喜酒呀。”她眼睛水靈靈的，笑起來彎得像月牙，靈動又明亮，她說話時往高俞林身上靠了靠。

大家都知道沈薔意有男朋友，只不過事态發展得越來越不受控制，沒想到這麽快就進入了三人之間的修羅場。

其他人聞言，表情越發複雜，探索的目光就在沈薔意和高俞林還有賀靜生之間徘徊。

怎麽可能不懂，沈薔意這話就是說給賀靜生聽的。

氣氛陷入詭谲。

倒是賀靜生，神色未變，還是一如既往的淡然處之，他的目光短暫地掠過他們相牽的手以及他們手腕上的情侶手鏈，漫不經心點頭，給出了一個非常中肯的評價：“很感人的故事。”

他說的是中文。

而後一瞬不瞬地注視她，鏡片下的眼睛笑意更深：“那我拭目以待，你們開花結果的那一天。”

沈薔意剛剛還洶湧的氣勢，被他如此簡簡單單又毫無波瀾的一句話，瞬間打散，蕩然無存。

而她自認為了不起的沉重一擊，實則這一拳宛如打在了棉花上，對方完全不痛不癢。

高俞林大概聽懂沈薔意剛才那句話的內容，不知為什麽，再加上賀靜生說這番話竟然莫名覺得有點尴尬。不明白沈薔意幹嘛突然說這些，她平常不是挺面淺的嗎。

沈薔意應該也覺得尴尬，她沒回應賀靜生那句話，而是向高俞林簡單介紹了一下在座的各位，最後不情不願地介紹今天的主角。

“這位是賀靜生先生。”她非常官方的介紹道，停頓半秒，又加了一句，“他贊助了我們舞團，今晚做東，請我們大家吃飯。”

她刻意強調了“我們大家”這四個字。

賀靜生坐着未動，朝高俞林看過去一眼，略颔首，“你好。”

高俞林悄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不得不說，這個男人的氣場的确太強，只是靜靜坐在那兒，壓迫感卻在無形之中吞噬這屋子裏的每一縷空氣。

“你好.....”

高俞林話音還未落，就又見賀靜生開了口，“這位沈小姐的男友.....”

他說話時，微微眯了眯眼，似乎在思考，“我們是不是在劇院門口見過？”

“.......”

沈薔意和高俞林紛紛一愣。

沈薔意則疑惑不解，似乎沒想到還有這回事兒。

高俞林則臉色忽變。

被安保轟趕的窘迫和屈辱還歷歷在目，賀靜生一句話就令那天所受的屈辱全都卷土重來。

“不太記得了。”

高俞林無所适從，梗着脖子生硬回複。不爽差點就寫在臉上。

“那可能是我記錯了，抱歉。”

賀靜生泰然自若，不鹹不淡沒多大反應，只睨他一眼，而後叫來侍應生，吩咐對方拿菜單過來并且再加一副餐具。彬彬有禮地做盡東道主的風範。

可就是這麽雲淡風輕睇來的一眼，竟讓高俞林又感受到了那天的無地自容感。

大概這種感覺只有男人之間才能察覺。

表面上賀靜生看上去謙謙有禮，修養刻進骨子裏，實則那眼神居高臨下，高高在上又透着不屑一顧的輕蔑。

像是打心眼裏瞧不起他。

不知道到底是瞧不起所有他這種階級的人，還是單純對他有所敵意。

男人之間的勝負欲猛烈作祟，尤其是此刻站在這麽富麗堂皇的地方，屬于對方的地盤，再一次感受到這種極大的地位差距，自尊心受到挑釁和打擊，卻無力又窩火，令高俞林渾身不舒服。

所以在賀t靜生讓侍應生添餐具時，高俞林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到底年輕氣盛沉不住氣，自認為非常不卑不亢。對沈薔意說：“吃完了嗎？我們先走？”

沈薔意遲疑，面露難色。

她自然想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但也懂基本的禮儀，大家都還沒結束，他們先離席實在不好。

而賀靜生看出沈薔意此刻的為難，所以禮貌詢問各位用好餐沒有，需不需要加餐。

所有人都說已經吃飽了。

而後賀靜生不緊不慢站起身，“安排了車送各位回去，今天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所有人都熱情地道謝。

高俞林拉着沈薔意就走。

走到門口，發現外面突然又下起了雨。

陰晴不定的天氣，讓高俞林心中的煩悶加重，不耐煩地抱怨一句，“鬼英國，狗都不來第二次。”

她心思敏感，聽到他話中的抱怨，總會有幾分說不上來的自責感。

就好比，他是因為她來的英國，而顯然，他對此次旅程不太滿意。她難免會從自身找原因。

沈薔意不清楚高俞林的情緒為什麽突然間這麽大的轉變。

暴躁，充滿戾氣。負能量滿滿。

這樣的高俞林，突然好陌生。

沈薔意覺得跟曾經印象裏的他，不一樣了。

難道是太久沒見了嗎？

“英國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沈薔意掩下心中那股說不清的澀然，盡量安撫他的情緒，“沒關系，我們打車吧。”

她下意識去摸包裏的手機。可摸了個空。

她的包和手機都沒拿。

她松開高俞林的手，“我的包落下了，我回去拿。”

說完就往回跑。

她跑得很急，生怕高俞林久等。

可也因為太着急，一個沒注意，撞上迎面而來的人。

她的身體踉跄了幾下，就在搖搖欲墜之際，一只炙熱的手掌及時托住了她的背，這才避免了摔倒。

“小心。”

撲面而來的是熟悉的凜冽青松的氣息，清薄卻極具穿透力。以及頭頂傳來的一道低沉嗓音。

沈薔意身體一僵。

還沒來得及閃躲，賀靜生便率先松開了她，而後順勢擡臂伸到她面前，“你的東西。”

他一看便知價格不菲的袖扣反着光，養尊處優的手指上挂着她廉價的帆布包。

沈薔意抿起唇，迅速拿回，“謝謝。”

轉身欲走，他卻叫住她，“沈小姐。”

沈薔意下意識頓住腳步。不過沒回身，還是背對着他。

她能感受到他逐漸靠近，就站在她身後。

那股強烈到無法忽視的壓迫感鋪天蓋地壓下來，她瞬間如芒在背。

她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麽，拘謹地微微側頭，用餘光打量身後。

沒想到竟然發現他漸漸彎下腰，她的餘光看到他金色的眼睛鏈垂挂下來，似有若無地掃過她的肩頭。

傳來一絲絲癢意。

她縮了縮肩膀。

“我收回我剛才說過的那句話。”

他的語調慢悠悠的，像在談論天氣，字字卻鋒利無比，“因為你的這位不稱職的男友。”

“似乎不配。”

沈薔意原本還一頭霧水，随後便是靈光一閃。

驟然明白他話中所說的“那句話”是哪句話。

是他說的那句————

那我拭目以待，你們開花結果的那一天。

賀靜生說這話時，撩起眼皮，正好與轉身看過來的高俞林目光一撞。

他非但沒躲，鏡片下的眼睛狹長而犀利，目光筆直望過去，而後若無其事地對沈薔意說：“雨太大了，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