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籠
籠
沈薔意在今天傍晚結束排練後去了酒店前臺拿了visa卡, 反正也不着急,她便從酒店步行回宿舍。
路過超市進去逛了逛,囤了點肉蛋奶、速食, 又買了點水果和蔬菜。
平常工作日是在劇院吃, 有工作餐。
周末放假, 她都是自己做中餐, 在西方待久了,還是沒能養出一個西方胃。
有時候太忙了要去排練或者懶得做飯,就随便吃點面包配黃油, 或者煮泡面。
倫敦物價高, 可她賺英鎊花英鎊, 相對來說不是太有壓力。而且宿舍不用交房租,舞團提供, 只需要自己負責水電, 這部分她和Kiki平攤。
她物欲很低, 沒時間旅行也不買奢侈品,一個月五六百英鎊的生活費,足夠生活得比較好了,偶爾還能和同事聚聚餐, 去外面吃點好的。或者和Kiki逛街遇到打折,會買點本土實惠的衣服。
但沈薔意看了看這些天visa卡的消費記錄, 說不心疼那是假的,這幾天開銷确實有點大了, 接下來她得好好節省一下了。所以逛超市都精打細算貨比三樣,蔬菜水果都是買的打折貨。
不過倒也不後悔, 甚至還忍不住反思了一下自己,高俞林好不容易來一趟英國, 她都沒有陪他好好去玩,不知道下次見面又會是什麽時候。
她提着購物袋,手裏拿着一個小甜筒冰淇淋慢慢舔,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宿舍樓下。
看到宿舍門口的路燈,她就情不自禁想起了那天高俞林站在宿舍樓下等她的畫面。
就這一瞬間,她突然覺得好孤獨,在這舉目無親的異國他鄉,又只剩她一個人孤軍奮戰了。
近年流行一個詞叫做“內耗”,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但從小到大的生長環境讓她習慣了獨立懂事,什麽情緒都自己消化,就算打碎了牙都得自己往肚子裏咽。
她習慣性自己哄自己,時間長了也就淡忘了。
所以這一刻洶湧作祟的孤獨感,讓這幾天和高俞林相處時發現的那些令她失望的小細節,也漸漸淡化了。
她在想,喜歡一個人,不就是應該接受他所有的缺點嗎?
她為什麽不可以?她也并非十全十美不是嗎?
沈薔意想通過後,大口吃掉冰淇淋,打起精神回了宿舍。将買來的東西分好類放進冰箱,然後系上圍裙,開始忙活今天的晚餐。
做了簡單的兩個家常菜,一葷一素,還有一個湯。最後做了一份水果撈。
為了報答昨晚Kiki的夜宵,她邀請了Kiki一起吃,Kiki非常喜歡吃她做的飯,每次都贊不絕口。
還不忘拍了一張照片發給高俞林:【吃飯啦!我自己做的!等你下次來我做給你吃[耶]】
高俞林現在應該還在飛機上,所以她又補了一句:【到了發個消息給我哦!】
發完放下手機。
和Kiki兩個人坐在客廳,一邊吃飯一邊追昨晚的韓劇。
吃完飯收拾好廚房,去洗了澡,躺上床已經十點多了。
高俞林還是沒有回複她的消息,這都過了一天了,也該到北城了吧?除非需要轉機。
可她查了一下今天飛北城的航班,都是直達的。按時間推算,找到了高俞林的那趟航班。
顯示在兩個小時前就已經落地北城了。
她打了個微信電話過去,沒人接。又發了條消息:【你到了嗎?】
國內時間,這會兒應該是早上。
不過考慮到高俞林長途飛行,可能太累了,也可能直接回了學校去忙項目的事情,所以她也沒多想。放下手機睡覺了。
第二天醒來打開手機就看見了高俞林的消息,就簡單的兩個字:【到了。】
高俞林其實算是一個話唠的人,平常跟他聊天也不怕沒話題。但這次竟然如此.....冷淡。
沈薔意有些不習慣,但想了想,他或許真的很忙,畢竟他在走之前還跟她吐槽抱怨了一大堆,足以見得他有多煩躁。于是她又發了一些安慰體貼的話給他。
接下來的幾天,她和高俞林聊天的次數也少之又少。
她還像往常那樣得空之後給他發點瑣碎的日常。
比如吃了什麽、排練過程中的一些趣事或者她會像撒嬌似的哀嚎一句太累了想放假之類的話。
然而對方要麽就是不回,要麽就是很敷衍的一兩句。他也沒有再和她分享他的任何事情。
沈薔意覺得不太對勁,于是問他項目進展得怎麽樣,是不是不太順利。
這天早上,她算着時差,給高俞林打了一通微信電話過去,無人接聽。
心不在焉地起床去洗漱,這時,手機傳來微信電話的聲音。
她心下一喜,立馬從洗手間跑出來,拿起手機一看,笑容僵住。
心跳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加快,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來電顯示,一度以為是自己眼花缭亂出現了幻覺。
不然怎麽會看到“媽媽”兩個字。
怔愣間,通話已經自動挂斷。
不到一秒,又彈出來了一通新的來電。
她吞了吞唾沫,壓住緊張的情緒,點了接聽。
“媽。”
說話時,聲音都有些抖。
“依依啊,在忙沒有啊。”
聽到母親向琴韻的聲音,沈薔意才終于有了些實感。她是真的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了。
向琴韻的聲音還是如記憶裏那樣溫柔,不過好像又多了些滄桑和疲憊。
“......不忙。”沈薔意耳邊全是自己淩亂的心跳聲,她深吸了口氣。後知後覺才意識到,嘴巴還含着一嘴的牙膏泡沫。
連忙跑去洗手間吐掉。
“你那邊現在是幾點啊,”向琴韻閑聊般問道。
“早上七點。”沈薔意說。
她用水漱口,随後問:“媽,你打電話有什麽事嗎?”
說來好笑,她們母女,已經很多年沒有聯系過了。
雖然接到向琴韻的電話讓她感覺到非常意外,以及抑制不住的欣喜,但理智又告訴她————無事不登三寶殿
這話一問出口,向琴韻就徹底繃不住了似的,無比傷心地啜泣,求助道:“依依啊,你回來一趟吧,媽媽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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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北城,是北城第二天的下午兩點。
沈薔意來不及感慨時隔多年再次回到這個讓她想念又想逃離的地方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便馬不停蹄趕去了市第一醫院。
醫院太大了,她找不到路。正要給向琴韻打電話,就聽見有人叫了她一聲。
她擡頭看過去。
向琴韻穿着一身寬大的休閑套裝,一頭齊肩短發,腳上踩着的還是一雙涼拖鞋,迅速朝她跑過來。
沈薔意看着向琴韻,心中唏噓又發澀,如果不是向琴韻叫她,她或許還真的認不出來。
記憶中,向琴韻是個非常愛美也是個非常美的女人,她的儀态永遠端莊,每一天都光鮮亮麗。
可此刻見到的她,蓬頭垢面,衣服皺皺巴巴,甚至幾乎滿頭的白發,皮膚松垮全是皺紋,臉色蒼白,眼袋極為明顯。
往日她注重保養,即便已到中年,外人看了仍會覺得不到三十,可現在這模樣,說她六十都不為過。
沈薔意怔然,“......媽,出了什麽事…”
向琴韻充耳不聞,一把攥過沈薔意的手,拉着她就拼命往住院部跑,“快,醫生上班了,抓緊時間!”
電梯停在19樓,血液科。
向琴韻又拉着沈薔意直奔醫生辦公室,找到主治醫生,喘着氣說:“醫生,這是我女兒,趕緊給她抽血吧!”
醫生打量沈薔意一眼,皺眉t:“你女兒太瘦了,就算配上了體重也不達标的。”
“現在管不了那麽多了,先配了再說!”向琴韻焦急。
醫生只好點頭,開了醫囑,叫來了護士。
沈薔意神色茫然,完全在狀況之外。來不及多問,護士就帶沈薔意和向琴韻去了護士站。
沈薔意坐在椅子上,感到不妙:“抽血幹什麽?”
護士訝異,探索般的目光在她們之間徘徊。
向琴韻欲言又止:“抽血給你弟弟配型。”
“…….”
察覺到沈薔意逐漸凝重的臉色,向琴韻及時握住沈薔意的手,淚眼婆娑地懇求:“就抽一點,就一點,你幫幫媽媽,幫幫你弟弟,好不好。我求你了。”
護士咋舌,合着直接把人騙過來的。
沈薔意沉默片刻,終究還是伸出自己的胳膊。
護士則撸起她的袖子往胳膊上綁繃帶,忍不住嘀咕了句:“這也太瘦了。”
向琴韻不耐又焦灼,催促:“麻煩快抽吧,今天抽了血,加急的話,明後天能出結果嗎?”
護士戴着口罩,擋住了表情,但仍然能看見她無語地翻了個白眼,一邊往沈薔意胳膊上擦碘伏消毒,一邊說:“一般都是一個禮拜,加急最多也得三四天吧。”
護士拿出針頭,沈薔意下意識側頭閉上眼,冰冷的刺痛感傳來,她不由抿緊唇。
抽完血,沈薔意走到走廊的座椅前坐下,手摁着胳膊上的棉簽。
向琴韻去交骨髓配型的錢了。
向琴韻說她兒子就在上個禮拜查出來得了急性白血病,目前在做化療,小孩子身體素質太差,經不起高強度的化療。想要活命只能骨髓移植,骨髓庫配對需要時間,也希望渺茫,只能先讓親屬配型。
沈薔意就知道,無事不登三寶殿。
長久不聯系的人突然出現,準沒好事。
在電話裏向琴韻哭得哀哀戚戚,傷心欲絕,說現在人在醫院裏,沈薔意還以為向琴韻身體出了問題,這才着急忙慌趕過來。
結果,是她同母異父的弟弟。
向琴韻交完錢回來,沈薔意已經放下了袖子,手裏拿着棉簽發呆。
“現在就等結果了。”向琴韻嘆了口氣,心力交瘁似的,聲音虛弱又疲憊。
“嗯,”沈薔意心裏難免不爽利,态度冷漠。母女間多年沒有相處過,尴尬又陌生的氛圍揮之不去,猶豫幾秒,還是明說,“我最多只能待兩三天,團裏很多事,要忙着排練,下個月就巡演了。”
“這麽着急就走?”向琴韻表情一變,“那如果配型成功了需要馬上移植......”
話還未說完,向琴韻就自顧自閉上了嘴,自知這時候态度還不能太強硬,于是語氣緩和下來,嘆氣:“你在倫敦過得還好嗎?倫敦天遠地遠的,平時想關心你兩句,都覺得太無力了。”
這話,她聽來才真的覺得無力。
“挺好的。”
她垂着眼,目光無焦地盯着棉簽上的血跡,慢慢說:“我現在是主演了,馬上要跳《天鵝湖》的白天鵝.....”
“昊昊醒了,找你呢。”
一道男聲突然出現,打斷了沈薔意的話。
她不用擡頭就知道,說話的是向琴韻再婚的丈夫,昊昊是他們的兒子,今年才八歲。
向琴韻果然立即站起身,迅速跑進了病房。
沈薔意還坐在椅子上,醫院走廊裏來來回回都是人,兵荒馬亂的。
她吸了吸鼻子,消毒水聞久了很不舒服。
然而生理上的不适,也抵不過心理上的落寞酸澀。
她剛剛竟然有那麽一瞬間想問————媽,我也在慢慢變得優秀,你有沒有後悔過當初不要我。
幸好。
沒有問。
不然,自取其辱。
沈薔意沒有進病房,而是起身離開,走之前給向琴韻發了一條消息,稱自己先回酒店了。
她在醫院附近的一家酒店開了間房。
長途飛行,渾身疲憊,時差也沒倒過來。她回到酒店倒頭就睡,想着等睡醒再聯系高俞林。
沒想到這一覺竟然睡到了第二天上午。
睡了一覺好似又滿血複活,她回來得匆忙,沒有國內的電話卡,只能開通國際漫游,不過好在哪裏都有Wi-Fi,下載了國內外賣app,看着這些美食,不停地吞唾沫。
點完外賣,她給高俞林發消息:【你在幹嘛吶?】
她打算吃完飯去學校找高俞林。
給他一個驚喜。
這時,向琴韻的微信電話又彈了出來,沈薔意接聽:“媽。”
“依依,你趕緊來醫院一趟!”向琴韻焦急萬分。
沈薔意壓下心中狐疑與不安,立即換了衣服去了醫院。
一到醫院,向琴韻就拉着她哭,“依依啊,可怎麽辦啊,你的也沒配上。”
沈薔意驚訝,“這麽快就出結果了嗎?”
她明明記得昨天護士說最快也得三四天了,這才一天而已。
沈薔意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此刻的心情。
她覺得自己挺虛僞的。
一邊的确替向琴韻擔憂也替她的兒子惋惜,一邊在聽到自己匹配不成功之後,竟然松了口氣。
如果真的匹配成功,按照昨天醫生的說法,她太瘦了,那麽若要捐骨髓的話,她應該第一件事就是增重。
關鍵是,她的芭蕾事業怎麽辦?增重不是胖一斤兩斤的事兒,她的白天鵝怎麽辦?
她努力了那麽久,不可能為此放棄。
向琴韻和父親在她初中就離婚了,離婚過後很快再婚,有了新家庭後對她不聞不問。
她跟那個所謂的親弟弟,也沒有任何感情。
她之所以答應抽血,純粹是因為當時向琴韻低聲下氣的哀求讓她動了恻隐之心。
向琴韻哭得肝腸寸斷,“你弟弟還那麽小,可怎麽辦啊!他今天查血,血小板都只剩十幾個了,血象一直漲不上去,再不移植真就沒命了。”
沈薔意沉默。
她想安慰兩句,又覺得任何安慰都蒼白。
她也無能為力。
“依依,你在倫敦待了那麽久,接觸的肯定都是有錢人吧?你人脈廣,你能不能想想辦法?”向琴韻握住沈薔意的手。
沈薔意對她的話感覺到匪夷所思:“我人脈哪裏廣,我.......”
她話都還沒說完,向琴韻就情緒激動地打斷:“我昨天上你那個舞團的官網上看了一下,我看到上面說有個香港的富豪給你們舞團投了五千萬英鎊,上面還有照片,你和他在跳舞.....”
“你們關系肯定不一般是不是?你去求求他行不行?”向琴韻說,“他那麽有錢,找一個骨髓根本不是什麽難事兒,你去求求他行不行?”
“他只是舞團的贊助商,我跟他一點都不熟!”
沈薔意眼皮直跳,想不到官網竟然傳了她和賀靜生那晚跳舞的照片,更想不到向琴韻居然破天荒地去舞團的官網上看,甚至異想天開把主意打到了賀靜生身上。
向琴韻攥着沈薔意手腕,将她拉進病房,“你看看,這是你親弟弟!他才八歲啊,你作為姐姐怎麽忍心見死不救?要不是實在走投無路,我不會找你。”
病床上躺着一個小男孩,戴着吸氧器,輸液架上挂滿了大包小包的液體,膚色暗沉蠟黃,眼睛無神地看着她。
向琴韻摸了摸他的臉,“昊昊乖,這是你姐姐,快叫姐姐。”
昊昊怯怯地眨了眨眼睛,虛弱地叫:“......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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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香港。
中環高樓林立,鱗次栉比。
繁華迷人眼,空氣中都是金錢的氣息。
而在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葉氏集團總部竟然獨占一整棟寫字樓,八十層的高度,偉岸恢弘。
偌大的會議室,賀靜生着一身高定西裝,坐在主位,沉默地聽着戰略部高管對着ppt講收購方案。
他靠着椅背,正襟危坐中卻又透着一絲散漫,投影的光影影綽綽,他面無表情地盯着ppt,鏡片下的眼睛漆黑深谙,明明專注卻莫名顯得虛空飄渺,目中無一物。
好半天,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
只有站在一旁的陳家山才能讀懂這樣的眼神。
那是一種當這世間所有的欲望都被滿足後的疲倦無趣感。
因為賀靜生已經得到了太多,金錢名利地位,毫無上限,一切都太滿的時候便變成了索然無味的事。即便面對數億的合作,也仍舊提不起任何興趣。
直到陳家山的手機震動,他退出會議室,拿出一看。
賀靜生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壓迫感也彌漫在空氣中每t一處,會議室裏氛圍肅穆,每個人都打起萬分精神來對待。
賀靜生從不在開會時接電話,也無人敢打擾。
可陳家山看到來電顯示後,最終還是進入會議室,走到賀靜生面前,彎下腰,在他耳邊說:“生哥,英國打來的號碼。”
賀靜生雙眸中的虛空忽而消散,終于泛起一絲波瀾,對彙報的人說:“等陣。”(稍等)
而後朝陳家山伸手。
陳家山遞上手機,他瞥一眼上面的號碼。眉梢微挑。
有趣的事情這不就來了。
賀靜生接聽,手機遞到耳邊。
那頭很安靜,他主動開口打破沉默:“你好。”
說的是普通話。
然而下一瞬———
“嘟”一聲。
通話突然被對面挂斷。
賀靜生掃過手機屏幕,眯了眯眼。哂笑了聲。
手機在手中轉了一圈,遞還給陳家山。
陳家山還來不及接,手機又開始震動。
賀靜生便重新投去目光。
這一次的歸屬地是北城。
沉吟片刻,他還是接聽,斂眸緘默着。
對面環境嘈雜,女人聲音嘶啞,小心翼翼開口:“賀先生,我剛剛跟她提了,她說她會想辦法,然後就走了,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怎麽想的。您能不能…..先給我兒子安排移植…..”
對方讨價還價的乞求剛冒了個頭,賀靜生就直接将手機扔給了陳家山,陳家山則果斷挂斷通話。
賀靜生若無其事般擡了擡下巴示意:“繼續。”
可真是抱歉,他從來不做沒意義的慈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