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籠
籠
開完會, 又處理了一些公務,下午六點,賀靜生收到了沈薔意發來的短信:【我快結束了。】
賀靜生打字回複:【好, 馬上來】
回完信息, 拿過鋼筆匆忙兩下在文件上簽完字後, 将鋼筆一扔, 站起身:“你善後,我先走。”
陳家山拿起文件:“生哥,你要去找沈小姐嗎?”
“嗯。”賀靜生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
陳家山多看了賀靜生兩眼。雖然賀靜生的神色平平淡淡, 與往常別無二致, 可從他周身氣場的氛圍便能感覺到, 他現在心情不錯。
陳家山忍不住猜測,難道今天跟沈薔意說那些話, 沈薔意這麽快就想通了嗎?
“你不用跟着我, 忙完直接回去。”賀靜生抓起手機, 往外走。
“是。”
想到他們的關系在慢慢緩和,陳家山也跟着松了口氣,語氣竟輕快了幾分。
這麽說的話,那他算是立了一功。
賀靜生下了樓, 車子已經在樓下待命,一如既往随行着保镖車, 浩浩湯湯開往香港大劇院。
沈薔意給他發了她在哪個排練廳。
他到達劇院後,徑直上樓, 找去她所在的排練廳位置。
劇院裏一片安靜,走廊中只剩下皮鞋踏地的清脆聲, 似有若無地回響着,由遠及近, 直至準确停在一間排練廳門前。
門緊閉着,他的手壓下門把手,輕輕推開門。
偌大寬敞的排練廳,沒有開大燈,此刻只亮着幾盞微弱的壁燈,光線氤氲朦胧,落在中央正踮着腳尖優雅旋轉的女人身上。
女人穿着白色紗裙,盤着發,頭骨飽滿。脖子纖長,身形瘦而有力。舉着雙臂旋轉時,裙擺蕩漾。
這一幕的确養眼。
可賀靜生卻沒興趣多看,他一眼便認出,這不是沈薔意。
他默默往後退,不做打擾,內心思忖着或許走錯了排練廳。
正當要重新關上門時,專心跳着舞的女人忽而停了下來,目光直直地看向站在門口的賀靜生。
對視一秒,下一瞬,她似乎羞赧地垂下頭,手指掖了下耳鬓的碎發。
等再擡眼看去時,賀靜生已然轉身,即将邁步離開。
鐘婷一慌,想也沒想就急忙出聲:“賀先生。”
賀靜生腳步一頓,他緩慢回過身。
鐘婷穿着足尖鞋跑過來,她看一眼賀靜生,還是不好意思多看,便立馬低頭。
“賀先生,您好,久仰大名.....”她緊張地攥着紗裙,深吸了口氣,“沒想到能在這裏見到您,您也喜歡芭蕾舞嗎?”
賀靜生沉默。
鐘婷知道賀靜生是內地人,她也是內地人,所以便說的是普通話。她不認為賀靜生是因為聽不懂才沒有回應。
不過還是繼續說:“我叫鐘婷,是香港芭蕾舞團的首席,很高興見到您。”
她說這番話時,自信大方。
說罷,朝他伸出右手。
終于敢擡頭看他,不料賀靜生也正看着她。
只不過,此刻的他面無表情t,明明是沉靜的眼神,氣場卻強大到在無形之中凝固了周遭溫度,壓迫感密密層層地籠罩而下,占據每一縷空氣。
他一言不發,手垂在身側不動,壓根沒有擡起來的打算。
打量的目光掠過她身上的白色裙子。
鐘婷沒由來地發慌。也因為他的無視而尴尬不已,她讪讪地收回手。
正當想再說些什麽的時候,賀靜生突然開口:“沈薔意讓你來的。”
是肯定句。
篤定,一針見血。
太過猝不及防,鐘婷明顯愣住,遲鈍好幾拍這才搖頭,剛想否認,賀靜生便先發制人:“你說你是首席。”
聽他這麽說,鐘婷的憂慮倏爾又轉變成竊喜,她笑起來,用力點頭。
“既然能當上首席,不應該這麽沒腦子。”
賀靜生的聲音毫無溫度,銳利逼人,“你只有一次坦白的機會,想清楚後果。”
早聽聞賀靜生殺伐果斷,不近人情,有着極其敏銳的洞察力。如今親身接觸,鐘婷甚至覺得比傳聞還要令人恐怖窒息。
确實如賀靜生所說,她怎麽能犯蠢,竟然被沈薔意的話沖昏了頭腦,想着沈薔意可以,她鐘婷又為什麽不可以。
從剛才到現在,就一兩句話的功夫,根本還不到兩分鐘。
而剛才她的開場白應該也沒什麽問題。
沒想到卻被賀靜生一眼看穿她們之間的小把戲。
鐘婷不寒而栗,戰戰兢兢。
立馬搖頭,慌張開口:“是沈薔意說.....她不是您女朋友.....”
賀靜生倏地勾起唇,聲音往下沉:“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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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薔意此刻正坐在另一個排練廳,只剩下她一人。
卻怎麽都無法集中注意力排練。
她不知道現在賀靜生去了排練廳沒有,她也不知道事情具體是怎樣發展,是否在按照她想象的方向進行。
直到收到賀靜生的回複,說他已經到了。
心髒瞬間砰砰亂跳,連呼吸都亂得一塌糊塗。
那股子慌亂實在壓不住,她站起身在排練廳不安地踱步,她不知道這股慌是源自哪裏。
她覺得賀靜生應該不會發現。
因為一切都并不顯刻意。
當時她問鐘婷,要不要介紹他們認識。
鐘婷的回答是:“如果你真的願意介紹的話,我當然不介意。”
然後她給賀靜生打了電話,并沒有直接說出自己的目的,而是找了個借口讓賀靜生來劇院。
再制造賀靜生和鐘婷偶遇的機會。
她還特意告訴鐘婷一定要穿白色的裙子。她猜測,賀靜生喜歡白色裙子。
不然不會給她準備那麽多。
不得不又要想起倫敦的那個雨天傍晚,她也是穿着白色裙子跳舞。
第二天,賀靜生就再一次出現了,對她展開所謂的“追求”。
她覺得應該會順利,畢竟鐘婷的條件符合每一項要求。
可現在心慌意亂中又莫名夾雜了一些太過複雜,令她抓不住頭緒的情緒。
忐忑,緊張,害怕,擔憂.....
明明希望能一切順利,可又好像不希望順利....
沈薔意快要被這種兩極分化矛盾不解的複雜情緒搞崩潰了,也在這一瞬間恢複了理智。
不想再坐以待斃,她要出去一探究竟。
立馬沖出了排練廳,放輕了腳步,打算在拐角偷偷看一眼。
可剛拐過轉角,腳步猛地一定,僵在了原地。
因為賀靜生就站在她的正前方,正盯着她。
走廊裏沒開燈,正是黃昏時分。
昏黃的夕陽透過窗戶折射進來,能看清空氣中漂浮的塵埃。他立在塵埃之中,地面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金絲邊眼鏡反着耀眼的光,鏡片下的眼睛平靜無瀾,明明置身一片溫暖,卻也不染一絲溫度,透着陰翳。
沈薔意頓覺背脊發涼。
她的大腦空白,不明白現在到底是什麽狀況,排練廳裏已不見鐘婷的身影。
他到底見到鐘婷沒有?
時間仿佛在此刻靜止。
誰也沒開口說話。
沉默地僵持片刻,賀靜生終于有所動靜,那就是擡腿,朝她邁步。
沈薔意還處于極度緊張的狀态,在看到賀靜生要朝她走來時,她下意識就是往後退一步。
她後退的舉動,也讓他頓住腳步。
他還是看着她,只不過終于不再是面無表情,似乎勾唇笑了聲,而後轉身離開。
看着他遠去的背影,沈薔意這才敢大口喘氣。
她脫力般往牆上一靠。
賀靜生竟然沒有逼她跟他一起走。
難道已經成功了嗎?她已經自由了?
或許吧。
但他離開前那個笑容,又令她心神不寧極了。
賀靜生向來喜怒不形于色。
卻莫名讓她想到了他從德國回來那晚,看到她吃避孕藥後,流露出的那個笑容。
危險,隐忍,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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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靜生回到山頂。
“陳家山!”
從一樓大廳走樓梯下了地下室,他怒吼的聲音在遼闊的別墅內回蕩。
陳家山聞聲便迅速趕來,沒想到一開始還春風滿面的賀靜生,這會兒臉色陰得吓人。
“生哥,發生了什麽事.....你又跟沈小姐......”
吵架兩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賀靜生就大步去了地下室。
陳家山也緊跟其後,心中暗道不好。
一回來就往地下室走,這一看就是心情差到了極點,被惹毛了......
賀靜生直接一來就叫他的全名,估摸着他也要跟着遭大殃。
賀靜生徑直走去了酒窖,随便拿了瓶威士忌,擰開後,直接往嘴裏灌。
他現在一肚子火,燒得快要自焚,急需一些冰涼的水源撲一撲火。
灌得急,酒從他唇角滑漏出來,打濕了他的衣衫,他毫不在意,取下酒瓶,随手一抹嘴唇,陰鸷眼神逼向陳家山:“你今天是不是跟她說了什麽?”
陳家山愣了愣。立馬意識到可能是自己的話惹了禍。
卻也沒猶豫,如實交代今天和沈薔意談話的所有內容。
從沈薔意對他的稱呼到賀靜生曾經被背叛出賣的經歷到賀靜生喜歡沈薔意的原因。事無巨細地交代,包括沈薔意的每一個反應。
“生哥,對不起......”
“砰————”
酒瓶從他手中飛出,重重地砸向酒櫃,劇烈的響動後,酒櫃玻璃頃刻間碎裂,裏面琳琅滿目的名貴洋酒也跟着遭殃,玻璃碎片四處飛濺後墜落在地,滿地的酒精和碎玻璃,一片狼藉。
酒精撲不了火,只會讓火越燒越烈。
胸腔處喧嚣的怒火燒毀了理智,他雙臂撐在吧臺上,微垂着頭,胸膛劇烈起伏着。
碎玻璃紮進手心,也毫無知覺。
緘默須臾,他終于擡頭,對着陳家山随便一指門口:“出去。”
“生哥,你的手.....”
“滾出去。”
聲調分貝拔高,不容置喙。
陳家山從沒見過賀靜生如此動怒。
心裏愧疚不已,難道真是因為他說的話讓賀靜生和沈薔意的關系又降至到了冰點?
這個時候的賀靜生萬萬不能惹,陳家山轉身往外走,走了幾步又突然想起什麽,猶豫了幾秒,還是開口:“生哥,沈小姐好像還沒回來.....要不要......”
“不用。”
難掩煩悶粗暴地摘掉眼鏡扔到一旁,幾下扯松領帶,抽出,扔掉。
紐扣系滿的領口似乎卡着喉嚨,令他呼吸不暢,他單手攥着領口一扯,幾顆扣子瞬間崩裂。
賀靜生垂眸看了看紮在手心的碎玻璃,鮮血順着手心往下流淌,浸濕了他的襯衫。
紮得很深。
他卻不為所動,手指探進裂開的肉-縫,捏着深嵌在裏面的碎玻璃,緩緩拔出。
更加血肉模糊。
他沉沉地呼吸。
卻也好似在這一瞬間,恢複了理智,原本怒火幾乎燎原的雙眼,轉瞬被平靜占據。
他慢條斯理地挽鮮紅的袖口,語氣淡而篤定:“她自己會回來。”
陳家山點頭,重新往外走。
走了兩步,又響起賀靜生的聲音:“等等。”
陳家山停下來,等待吩咐。
“去劇院門口等着。”他摁了摁眉心,沉嘆了聲。
她自己根本走不上山。別又傷到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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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靜生什麽都沒說,直接離開了。
沈薔意自然而然認定,看來鐘婷是成功了。
的确松了口氣,卻又好似更加沉重。
沒想到真的就是這麽簡單。
她回到排練廳呆坐了很久。
天色漸漸暗下來,最後一點夕陽也被高樓淹沒。
她在想今晚該去哪裏,或許可以去酒店和Kiki住一晚。那她的東西還在山頂別墅......還是等公演結束要離開香港的時候,找個賀靜生不在的時機回去拿吧。
即便這麽打算着,她還是坐着沒動。
直到安t靜的氛圍被一陣腳步聲打破。
淩亂無序的腳步聲,能感受到來者之人的焦急。
沈薔意遲疑了一秒,她緩緩站起身,往外走。
還沒走到門口,就見鐘婷沖了進來,她哪裏還有往日的自信風發,神色極度慌張,她瞪向沈薔意:“我被你害慘了你知道嗎!”
“.......”沈薔意一頭霧水,“你不是......”
“賀靜生讓舞團把我開除了!”鐘婷幾乎快要尖叫,“沈薔意你故意害我是吧?!你就是嫉妒我能當首席!”
鐘婷坦白了計劃以及一字不落地将沈薔意的話複述給賀靜生過後,當時賀靜生仍舊泰然處之面不改色,只說了句“你可以離開了”。
本以為坦白從寬後,就能逃此一劫。沒想到剛到家沒多久就接到團長的電話,直接一句話,讓她明天不用去舞團了。
她問為什麽,團長倒也沒隐瞞,只問:“你好端端的怎麽得罪賀靜生了?”
沈薔意愣住。
賀靜生還是發現了。
原來他最後那個笑,是警告。
“你真夠蠢,你以為賀靜生那樣的人那麽好騙?”鐘婷冷笑,“我也夠蠢,竟然着了你的道!”
“麻煩你搞清楚,是你自己答應的。”沈薔意反駁。
“對對!我自己答應的!誰知道是不是你給我下的套!”前一秒鐘婷還劍拔弩張,下一秒她就抓住沈薔意的胳膊,眼淚一下子飙了出來,央求道:“我不能被開除,我努力了這麽多年,不能就這麽毀了,沈薔意,我求你行不行,你幫幫我!”
沈薔意心亂如麻,完全冷靜不下來。
她當然能理解鐘婷的感受,摸爬滾打了這麽多年終于當上了首席,如今就因為一個錯誤決定失去一切,換做是她,她也崩潰。
但那一切都是鐘婷自己的選擇。
幫忙?她現在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沈薔意最擔心的是,賀靜生一怒之下,會不會也用同樣的方法對付她。
到時候波及的可不止她的事業,還有她的整個舞團。
意識到自己有多愚蠢和沖動,她的情緒也一度瓦解。
她抽出被鐘婷抓住的胳膊,匆忙換了衣服,收拾自己的東西就跑了出去。
她打算打車過去。
沒想到賀靜生的車就停在劇院門口。
她瞬間屏住了呼吸。
即便害怕還是鼓足勇氣往那裏走,不知道接下來等待着她的是什麽。
然而還不待走近,駕駛座的車門就打開,陳家山下了車。
拉開後座車門。
看到不是賀靜生,她猛松了口氣。
不過還是老老實實上了車。
陳家山開車回去的路上,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問:“沈小姐,您做了什麽?生哥很生氣。”
很生氣.....
她無法想象,這到底是怎樣的概念。
她全程緊繃,直至回到山頂,那顆心才瞬間蹦到嗓子眼。
陳家山帶沈薔意去了地下室,到門口,陳家山輕聲叮囑:“不要跟生哥硬碰硬,沈小姐,其實您服個軟哄他一下,應該就沒事了。”
沈薔意沒說話,走了進去。
這還是她第一次來地下室。
面積大到離奇,應該是與隔壁那棟別墅的地下室連在一起了。
這裏面就是大型室內運動場,有射擊,桌球,保齡球,棒球機,但更醒目的是最中央的一個非常大的八角籠。
賀靜生就正在八角籠中,雙手戴着黑色拳套,正一拳接着一拳往八角籠裏的一個沙袋上砸,打法娴熟,每一拳都精準而有力。
很割裂的一幕。
因為他還穿着白襯衫西裝褲,卻不見往日一分斯文儒雅,更多的是暴戾陰狠,力度大到恨不能将其粉碎。
砰,砰,砰。
沙袋被砸發出的碰撞聲,一下比一下刺耳。
她又想起在倫敦的地下拳場,高俞林被打得面目全非半死不活的畫面。
陳家山說賀靜生很生氣。
她難道會.....淪落到高俞林那樣的下場.....
沈薔意臉色蒼白,吓得小腿都在抖,險些站不穩,幸好扶住牆壁。
賀靜生似乎發現她的存在,他停了下來。
沒戴眼鏡,下意識眯起眼看過來,聲調明顯不平穩,格外沙啞:“過來。”
淡得聽不出情緒。
即便害怕,她也不敢違抗命令,挪着僵硬的步子慢吞吞過去。
路過酒窖,一片狼藉,碎玻璃滿地,酒精味濃烈。
她下意識捂了下鼻子,走到八角籠外,站定。
“進來。”他擡擡下颌,指了指八角籠內。
沈薔意心跳猛一停,大腦也停止運作。
第一反應就是,他是不是要打她。
她站着遲遲不敢動,大腦像是打了結,聲若蚊蠅:“賀、賀先生.....”
“叫我什麽?”
賀靜生不急不惱,淡淡提醒。
沈薔意緊張得忘了曾經他要求過不準再叫他“賀先生”,她立馬改口:“.....靜生。”
賀靜生摘掉拳套往地上一扔,轉身走到角落,拿起地上的兩張檢查單,漫不經心走出八角籠。
而他也明顯狼狽,襯衫發皺,還剩下幾顆松散的紐扣搖搖欲墜,領口大敞大開,他的胸膛結實堅硬,挂滿密密麻麻的汗滴,淌過一塊塊腹肌,最終浸進本就濕潤的襯衫裏,頭發散亂,發梢在不斷往下滴着汗水。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他如此不修邊幅。
沈薔意見他靠近,下意識往後退。
他不以為然,耐心地更近幾步,将手中的檢查單遞給她,淡聲:“你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我問過醫生,可以吃中藥慢慢調理,避孕藥副作用太大。”
他說,難掩強勢的命令:“我已經吩咐廚房給你熬了中藥,一會兒去喝了,不準再吃避孕藥。”
沈薔意低頭看他手中的檢查報告。
那天家庭醫生給她抽了血,也取了白帶。白帶結果正常,激素六項和在私人診所的檢查結果差不多,只不過吃了幾天避孕藥,要好轉一點。
沈薔意仍舊很不滿賀靜生借着擔心她身體的借口來檢查她的私密,或許是有擔心她身體健康的成分在,可他也的的确确不信她。
“聽阿山說,今早他看到你在揉腿。”賀靜生垂眼打量她的腳,“一會兒家庭醫生會來給你檢查。”
“.......”
此時此刻,賀靜生如此平靜的态度,一如既往的關懷細致。更讓她迷惘不安。
陳家山說他很生氣,可他除了剛剛打拳時的陰鸷殘暴,現在流露出的還是像往常那樣的輕描淡寫,不動聲色。
相較于剛才,或許現在才更危險。
他越平靜,她就越膽戰心驚。
他即便表現得再若無其事,天生凜冽的氣場還是能讓人喘不過氣。
她依舊不敢看他,目光卻不由自主從他手中的檢查單挪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手雖有厚厚的繭,卻是很好看的一雙手。
可現在這令人賞心悅目的雙手上滿是暗紅的血跡,他的手心明顯有一個血肉模糊的傷口,并沒有包紮。
她想起那滿目瘡痍的酒櫃,立馬反應過來賀靜生的手是怎麽傷的了。
的确應了陳家山那句話,他很生氣。
可他現在......到底是什麽意思。生氣卻不對她發火。
要殺要剮不如直接來個痛快,不然她連服軟的方向都找不到。這樣鈍刀子割肉,才更讓她生不如死。
賀靜生自然注意到沈薔意在盯着他的手看,如果不瞎,不會發現不了他的傷。
明知道她不會關心,他還是自欺欺人般說了句:“不疼。”
她終于敢擡頭看他。
賀靜生勾起唇,無聲一哂,手指點點自己的心髒:“疼的是這兒。”
下一瞬,沈薔意看見他反手将檢查報告扔到一邊,終于奔入主題,一針見血:“是不是還真以為找個跟你差不多的,你就能解脫?”
賀靜生早猜到她或許別有目的,仍舊選擇赴約。
不論她是什麽目的,只要她開口,他總會赴約。
想過她會繼續跟他鬧。
只是沒想到,給他擺了這麽一道。
往他面前塞其他女人。自認為可以取代她的女人。
憤怒,更多的還是來源于,她說不是他的女朋友。
幾乎将他吞沒,毀天滅地都不為過。
可在見到她這一刻起,他還是選擇忍耐。
那麽嬌弱柔軟的一個人,也受不起他的怒火。
也不忍心。
賀靜生滿是血跡的手輕輕扣住她下颌,微笑:“依依,別天真。在我身邊的人,只能是你。”
“為什麽?”沈薔意聽見自己這麽問。完全是情不自禁,大腦不受自己控制。
“為什麽?”賀靜t生對于她的這個問題似乎感到匪夷所思,他蹙眉,“我對你的心意難道還不夠開誠布公?依依,從見你第一面,我就明确表示過,我心悅你,我想追求你,我想你做我女友,和我在一起。”
明知道他是個危險的男人,他令人捉摸不透,不知道會用什麽方法懲罰她。
可聽到他這麽說,她卻好似不怕了,直直地迎上他目光,直視他被缱绻掩藏犀利的雙眼,反問:“你是真的心悅我嗎?真的把我當作你女友嗎?如果是真的,不會那樣對我,也不會懷疑我,如果不夠相信我,你大可以直接告訴我。”
賀靜生松開了她的臉,往後退了兩步,眯着眼,似乎在思考。
他知道,她心裏有梗,一直過不去,就會一直跟他鬧。
“那好,我告訴你。”
“你認為我拿什麽、憑什麽去信一個甚至連笑都不曾對我有過的人,不會有背叛我的可能?”
好,全都告訴她。
告訴她,他比誰都清楚她不愛他,比誰都清楚她跟他在一起的原因,比誰都清楚一切都是他用手段強求而來。所以他沒有信心,他該如何信?
告訴她,深入骨髓的敏感和多疑是他這麽多年來唯一自保的方式。
告訴她,就因為昨晚的事情,讓他幾乎痛恨自己的理性,理性到不論任何事總會第一時間進行分析————是不是別有目的,是不是另有所圖,是不是謊言,是不是陰謀詭計。
所以在分別幾天後歸來發現她竟然在吃避孕藥時,他的大腦會先一步替他做出選擇。
.....
賀靜生頭一次對她說這麽長一番話。
長篇大論,他将他自己徹底在她面前剖開。
前所未有的肅穆至誠,目光如炬,字字有力。
沈薔意愣神許久,沒想過他竟然是這樣的想法和心理。
陳家山說過,他很難真正相信一個人。
可當他如此直言自己的敏感多疑,她還是會心悸。
她不想被他蠱惑,不想被他動搖。
“你口口聲聲說我們平等,可你.....不尊重我。”沈薔意攥緊自己的衣角,話已至此,便鼓起勇氣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
“我不尊重你?”
賀靜生倏地笑了,笑聲短促而低緩。即便在笑,卻辨不出真正的喜怒。
“如果你尊重我,你不會懷疑我,傷害我,不會連我的工作都要随心所欲幹涉,一句話就能讓整個舞團來香港,包括跳什麽舞什麽動作都要随你心意,我連跟朋友吃飯都要征求你的同意。”沈薔意一鼓作氣,“你從來都不尊重我,就算我低你一等.....有求于你才和你在一起,但這不是你能不尊重我的理由。”
他肆無忌憚盯着她看,沒有戴眼鏡,視線略模糊,可他卻牢牢地鎖住她的臉。
她不高興,似乎在倔強地堅守自己最後的陣地。
他也不高興。
因為。
如果我不尊重你————早在倫敦重新遇見你的那一刻起,我不會以追求者自居,我會直接不擇手段強迫你和我在一起。不尊重你,早在你主動找上門的那天就不顧你意願幹了你,管你有沒有發燒生病。不尊重你,在看到你和男舞伴摟摟抱抱刺我眼的時候就該斷了你的舞蹈夢,将你囚禁,一輩子只為我一個人跳舞。不尊重你,又怎麽會在發現你吃避孕藥時,就算明白你有背叛我的可能,哪怕無法忍受我也不會怪你,我只會殺了那個讓你背叛我的人,然後若無其事繼續和你在一起。不尊重你,在你今天有膽子給我做局,我就該毀了你。
依依,我怎麽會不尊重你。
要如何才信,我是真的心悅于你。
賀靜生只是沉默。
沒有将內心這番反駁說給她聽。他的真面目,怕她承受不起。
他不能什麽都對她坦誠。
“對不起。”
賀靜生斂下思緒,嘆一聲。
朝她靠近,手指輕撫她臉頰,鄭重其事:“我向你道歉,為我之前的種種。懷疑你,傷害你,不尊重你。”
他明白沈薔意是個看似柔軟實則好強的人。
有時候強硬,不是好事。
默默承下她控訴的所有罪責。
“原諒我,依依。”他壓低的,不止他的聲音,還有他的姿态,“你想如何懲罰我都可以,前提是,不能離開我。”
沈薔意情不自禁看他的眼睛。
狹長的眼型,此刻除了真誠,只剩下柔情。
他從來都居高臨下,俯視于人。輕世傲物的上位者。
可他這樣的人,竟然在和她說對不起。
沈薔意心跳如鼓。
他那麽憤怒,卻沒有對她發火。甚至不需要她服軟認錯,道歉的人已然換成了他。
或許這是他的溫柔計謀。
或許這又是他的僞裝,只為困住她。
畢竟他太懂人性,這是他最擅長的事情,知道說什麽話她才願意聽。
可他為什麽偏偏只想困住她呢?
有一個聲音忽而在她耳邊響起————賀靜生,好像是真的喜歡你。
可是,真的喜歡又怎樣。
他骨子裏強勢專.制,留在他身邊,只會被他控制。
他們終究不平等。
同時,沈薔意也徹底醒悟,無論如何賀靜生都不會放她離開。
既然沒有能力改變現狀。
“我願意和你好好在一起,做你的女友。”
沈薔意輕聲細語,恢複往常的溫順乖巧。
她主動上前一步,繼續說:“但我希望我們能換一種相處模式,我不想再讓自己怕你,我想和你有一段正常的戀愛關系。”
與其痛苦掙紮,到頭來受苦的只有她,不如清醒接受現實。
她也可以效仿他以柔克剛的把戲。
或許,還能有轉圜餘地。
階級是跨越不了的鴻溝,可如果他真的喜歡她,那麽為什麽不能利用這一點來換取真正平等的權利————
她不想被困住,不想被控制。
她也想要主導這段關系。
思忖幾秒,握住他受傷的那只手,托起他的手背,唇輕貼他掌心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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