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蓮子羹(八)

蓮子羹(八)

宋雲遏話中所說的貴安, 卻是謝玉敲看着面前一切所無法想象到的。

這時,臨縣最大的石山已經近在眼前,雨點開始落, 他們緊急舍了木筏, 入了義淨僧師所在的山洞。

“縣裏的人都在山上嗎?”宋雲遏繞過陳明,問官吏。

官吏搖頭,“山頂也不安全, 大家都在山腰側的石洞裏, 那是一處天然的溶洞, 很深, 佛窟便在此溶洞另一側的盡頭出處。”

“還是等這場雨過後再走罷。”年長的那名官吏叉着腰, 站在狹窄的石洞前, 忍不住連連嘆氣。

謝玉敲走到他身後側,添上笑, 問:“敢問大人,方才我們一路劃木筏過來, 我看了一下,這水其實僅有半人高, 為何不找個好時候讓山上的百姓都到主縣去呢?”

官吏打量了一眼面前姿色俏麗的女娘。

謝玉敲一路來幾乎把自己隐在隊伍裏,官吏先前還真沒怎麽注意到她。他視線落在謝玉敲腰側的那一塊官牌上,卻是淡淡瞥了一眼, 沒有像對宋韻那般客氣恭敬,只是言簡意赅答道:“這水也是這兩日才開始退的。”

謝玉敲又問:“那這臨縣便只有官道這麽一個出入口?”

“不然。”官吏面上多了絲不耐, “此山上有鐵索,可直通湘西南一帶。”

這時, 宋韻一聲小小的驚呼,打斷了謝玉敲的問詢, 她緊忙跑過去,看見阿婆面色已經完全泛白,看起來氣息奄奄。

她獨自一人栖在家中,年紀已大,也不知道靠的什麽撐到如今的,怕是等孫子的那一分執念才讓她一直吊着口氣。

謝玉敲沒能多想,她手一擡,撐住阿婆的背,便想給她輸點內力撐着。但宋雲遏反應比她還快,他按住她的手,做了個搖頭的動作。

謝玉敲一愣,看了眼旁邊一臉好奇的陳明。

義淨師父也走了過來,他收起佛珠,彎腰給阿婆喂了顆藥丸。

Advertisement

那名年輕的官吏把這一切看進眼裏。他湊到老官吏身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帶了點探究問道:“大人,方才那位漂亮的女大人,您認識嗎?”

“她便是那玉面女閻羅,謝玉敲。”老官吏吐出口氣,“京都來的這些大人,雖然我們都要客氣尊敬,但能保持距離便保持,個個都不是好惹的主,懂嗎?”

“......是。”年輕官吏看起來有點被謝玉敲的名號吓到了。

他又偷偷瞄了一眼看着阿婆滿臉焦急的人,有些不可置信,輕聲道:“只是大人,屬下怎麽覺着,這女大人和傳聞中的不太一樣?”

武康十九年,謝玉敲考中進士,卻因故未被受封入朝官職,而是做了五品司侍。第二年,清帝薨,她揭永安王謀逆罪證,入朱璘麾下,又參加了一次科考。

坊間傳,謝玉敲舞弊,未筆試便直接入了殿試,結果那年宋韻歸來,這謝玉敲又考了個萬年老二。只不過這一回,有宰相撐腰,謝玉敲終入雀臺司,成了監察副使。

都是服侍主人,呼之即來的狗,老官吏一輩子清賢,素來看不慣這些借他人上位的官,自然對謝玉敲擺不上什麽好态度。

畢竟,她名聲實在是太臭了。

只是,這同僚說的也沒錯,這一路過來,謝玉敲的做派當真和傳聞中天差地別。若非看見腰牌,他都沒把人往上對。

但他不可能這麽快就信服,只得告訴年輕官吏:“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心為上。”

大雨過後,濕潤的霧氣蕩進洞內,阿婆面色好了些許,他們決意趁着日暮之前到溶洞去。胡數剌便自告奮勇,背起已經邁不動腿的阿婆,林空包紮了手,像瘸了一只翅的鳥雀,實在騰不出力氣,只好由着他去。

爬山之路艱辛,特別是背着糧物的軍兵,一夥人輪流幫忙,終于趕在天暗下來之前到了山間。

遠遠的,溶洞內有人聲傳來,還有微薄的焰火光亮,又冷又餓的衆人看見了希望,紛紛加快了步伐。

洞口有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守着,他們看見最前面的二名官吏,大聲呼喚起來:“大人!大人!”

他這一喊,溶洞裏擠出來好些個腦袋。

夜色朦胧,他們看清官吏身後還跟着浩浩蕩蕩的一大堆人,瞬間變了臉色。有人開始嚷嚷,開始争論和抱怨。

宋雲遏走到謝玉敲身邊,抱着手臂,說:“看起來,是不歡迎我們。”

“是。”謝玉敲嘆氣,看着面前數十雙警惕的眼神,“估計沒什麽糧食了,咱們人又這麽多……不歡迎,是人之常情。”

說話間,陳明已經帶着笑走過去,高聲呼道:“諸位先不要急,這些都是我從京都請來的大人們,是給咱們帶吃食來的!”

竟然是好事?

洞口幾個互相看了t看,還是有點不信,直到宋韻走到他們面前,摘下腰間的官牌,舉了起來。

“撲通”幾聲,幾個男人竟是直直跪了下去,情緒轉變之快,有位甚至開始抹淚,“天老爺!我們終于得救了!京都的貴人們來了!孩子們有的吃了!”

他聲淚俱下,哭得洞內也跟着此起彼伏傳來哭聲。

謝玉敲看了眼幽暗的洞內,篝火不多,只有零星幾處。每一處前面都圍着一大攤人,各個已經沒什麽力氣起身,只是睜着空洞的眼,看着洞口這些從天而降的貴客。

估計以為自己是在夢中吧。

謝玉敲眼神對上了一位女童的,卻從她那了無生氣的眼裏看見了深深的絕望——

她心驀地一抽。

幸而,宋雲遏衣袍下的手攏住了她的,他身上溫熱的氣息傳來,謝玉敲才安心了幾分。

“今日,洞內如何?”那老官吏扶起倒地痛哭的男人,“吃食還剩多少?”

“回大人,幾乎沒有了。”男人的淚卻是停不住,“我們去山間踩了點野菌,還有樹皮野菜,勉強填個三分飽……但這天實在是太潮濕了,木頭都點不着,很冷,肚子又餓,已經有好幾個孩子睡不醒了……好在洞內有道山泉,大家只能靠着喝水挨餓。”

宋韻眉頭蹙得緊,她片刻都不想耽誤,開始發號施令:“快,先架架子,煮米粥。”

“大人,先煮多少?”

“能煮多少便煮多少,人太多了……”宋韻往溶洞內走去,“兩千多人口,這糧物怕是……”

也撐不了幾日。

幸好,昨夜她已經飛鴿急信回京都,讓元寧帝以最快速度加派更多人馬運送糧食過來,還有周邊的湘城和川城,也讓其節度使力助貴安。屆時,不只臨縣,貴安被淹的幾個縣的百姓都要讓他們到主縣去,那邊不受澇災影響,也好過一直躲在山裏。

只是——

到底還是疏忽,他們一心向佛窟,所以只光顧到臨縣遇難的百姓,那麽其他縣呢?

等糧的這幾日,那些困苦無依的百姓又該怎麽辦?

宋韻陷進懊悔中。

這時,宋雲遏走到她身邊,并排站在溶洞裏側,“您放心,昨夜香山閣已經開始行動,她們會從旁邊的湘城運糧食到其他澇災嚴重的縣裏。”

是謝玉敲。

宋韻一下便明白。

先前她便對香山閣猜測頗多,謝玉敲雖從未言明,卻也不曾對她隐瞞。既然宋雲遏借此次機會透了底,她便跟着把心吞回肚子裏。

只是——

宋韻看了眼雙目直勾勾盯着大鍋粥的陳明,心中一陣惡寒。

像這種連百姓肉糜都要吞食的庸官,宋韻總是恨不得能親手把人大卸八塊。

但宋雲遏淡雅從容的聲音卻讓她漸漸平靜:“昨夜,敲兒通過香山閣給我來了封急信,她……”

周圍忽然響起一陣嚷嚷聲,宋雲遏緊忙止住話口。

是清粥已經煮熟,這些餓了太多天的難民皆是雙眼發光,像豺狼虎豹看見肉似的,一窩蜂湧了上來。

胡數剌張開他粗壯的雙臂,擋住自己身後最大的一個鐵鍋,“不許搶,不要急,按幼、老、婦、壯的順序排好了!”

他已經有了獨當一面的氣勢,倒是林空,看起來精神困乏,蜷在一旁,正閉着眼養神。

宋雲遏颔首,微微弓身,熟稔的稱呼在嘴邊拐了個彎,“姑……大人,您且放寬心吧,我們都會一直在。其他的,待稍晚些再聊。”

說罷,他便公事公辦的模樣,又朝宋韻傾身,這才向林空走去,俯身探了探他額頭,問:“你怎麽樣?”

“沒事。”林空半眯着眼,搖搖頭,扯出一個笑,“就是累着了,我休息一會就行。”他目光探向胡數剌身旁那口大鐵鍋,“這玩意怎麽這麽大。”

宋雲遏也跟着笑了笑,在他身邊坐下,“聽說是某處人家逃水災,家裏剛好這麽一口大鐵鍋,竟然可以在水面浮起來,就把這鐵鍋當船使了。”

林空想了一下那個畫面,樂了半天,結果扯到手上的口子,疼得眉頭緊鎖。

“這些人裏肯定有醫師,我讓他們幫你看一下吧。”宋雲遏看着他又滲出血的傷口,急了,緊忙站起身。

林空一把拉住他,“不用了,就是脫臼,又扯着傷口了,不礙事的,不用麻煩別人了。”

看宋雲遏還是不放心,他又笑了,半開玩笑道:“你是不相信小胡的醫術嗎?被他知道又得哭鼻子。”

宋雲遏瞥了他一眼,這才重新坐下,“小胡又不是學醫術的,他就是懂得藥草毒物之理……”他又看了眼被綁的亂七八糟的傷口,“你這——”

“算了。”他盯着林空倔得要命的眼神,無奈嘆息,“你就犟吧。”

其實是真的有點疼。

為了轉移注意,林空擡着下巴,點了點正和宋韻一起指揮着的謝玉敲,話裏帶了點玩味,道:“青冥大人,你們倆這算是……”

說着,他撅了撅嘴。

宋雲遏瞬間臊意上了臉,騰地一下站起,想提高音量又覺着不合時宜,只得沉着聲提醒他道:“你可別胡亂猜測!小心我——”

“小心什麽?”謝玉敲輕柔聲音驀地從他身後響起,又越了過去,問林空,“你臉色怎麽這麽差勁?”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