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蓮子羹(九)
蓮子羹(九)
林空話裏還帶着調笑意味, 他看着站在宋雲遏身後的謝玉敲,說:“你們夫……哎!疼疼疼!”
話剛開了個頭,就被宋雲遏按住。
但他沒真的扯到林空傷口, 瞧這人裝模作樣的, 他無奈失笑,回過頭問謝玉敲:“能幫他讨碗粥來嗎?”
“哎!我可不要!”林空騰地眼睛睜大,“我不餓, 一點也不餓!能再多省一點, 便是一點吧。”
但謝玉敲已經起身, “傷患就該多吃點, 我去給阿婆要一碗, 順便給你添一點。”
只是, 阿婆人還未清醒。
謝玉敲舉着小木碗,站在她身旁, 陷入糾結。
宋雲遏走了過來,接過她手裏一碗幾乎只有清水的粥, 踟蹰道:“還是叫醒阿婆吧,趁熱喝, 暖身子。”
謝玉敲點頭,蹲到阿婆身邊,柔聲喚醒她, 又一點一點喂着她喝完了全部白粥。恍了好一會,阿婆忽然一聲嘆息, 淚水又開始滾滾落,她握住謝玉敲的手, 聲音顫抖:“姑娘。”
“阿婆,怎麽了?”謝玉敲在她旁邊坐下, “什麽事都可以跟我說,我會盡力幫你。”
“你是個好孩子。”阿婆顫顫巍巍神伸出手,黑瘦的指尖剛要碰上謝玉敲淨白的臉,又驟然放下,“我家小元,也是個好孩子。”
“小元,他是去哪了?”謝玉敲問。
這時,有位約莫三十來歲的婦人經過,下意識往這邊望了一眼,眼睛漫上驚喜。她急忙走來,蹲下,喊阿婆:“路二嬸!”
阿婆仔細盯了人半晌,“你是?”
“我就住你隔壁屋的,忘啦?”婦人看起來對阿婆很體貼,先替她拭去淚水,又貼近她耳朵,聲量加大了些,問,“吃過飯了嗎?這幾天怎麽都沒見到你?我記得走的時候你不在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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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擺擺手,指了指謝玉敲,“這位姑娘,方才給我送吃的了。”
“那便好。”婦人笑着看向謝玉敲,“勞煩女娘了。”
但下一刻,她突然看清謝玉敲身上穿着官服,緊忙捂住了嘴,半腿跪下,“您、您是京都來的大人?”
謝玉敲撐住她就要跪下的雙膝,搖頭,“先起來罷。”
她望了望四周,又道:“你瞧,在這裏,沒有什麽大人,咱們都是一樣的。”
哪知婦人卻突然捂住眼,徹底跪了下去,“求、求求大人,幫幫我們吧。”
“你放心吧。”謝玉敲扶住她肩膀,“最多再一兩日,朝廷一定會給大家妥善安置好的。”
“不是、不是。”婦人卻是瘋狂搖頭,“求求大人,救救我家郎君吧,還有,還有齋善堂的那些好郎中們吧!他們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回來了……”
齋善堂?
謝玉敲一時不解,只得先寬慰道:“你先冷靜一下,想好了,再把事情細細告訴我。”
趁着婦人抹淚,謝玉敲招呼不遠處的宋雲遏,“青冥!”
宋雲遏剛把粥給林空喂下,聞聲疾步過來。謝玉敲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坐下,同婦人說:“這位雖不是朝中之人,武功卻是很好,人也好。你把事情經過告訴我們,我們幫你們找人。”
婦人雙眼通紅,開始斷斷續續講:“這幾日開始,陸陸續續有小孩和老人家開始撐不住,生病、發熱……齋t善堂是我們縣上的醫館,我家夫君是裏面抓藥的。”
周圍陸續有人圍了上來,補充道:“他們熱心腸,便說趁着沒下雨,抓緊進山采點藥,我記着第一次去了約莫十個人……”
“是九個。”
“……對對對,應該是九個!結果大家等了半天,這些大夫卻是一個都沒回來,但官府又跑剩下了那二位大人……”說着有人指了指坐在洞口小憩的那兩名官吏,“他們白日去縣裏尋人,也不在。所以第二次,那些郎中全都去了,說是找藥,也找人。”
謝玉敲擰眉,問:“一共多少人?都是男人嗎?”
“剩下些不懂藥理的,跑腿的……齋善堂共二十一個醫師,全都去了。”
“最後都沒回來?”謝玉敲訝然。
有人解釋道:“昨夜又下了大暴雨,怕是遇着山洪……”
“不可能!”那婦人突然厲聲止住那人的話,“他們一定是被困在山裏了!”
“別急。”謝玉敲捧住她冰涼的手,又問,“那這路阿婆說要找自家孫子小元,也是齋善堂的?”
路阿婆急忙道:“不是,不是。”
路元已經離家三年多,從前也曾在齋善堂學習過,算是村裏小有名氣的小醫師。十六歲那年,他随師父去主縣行醫,歸家後說是在主縣遇到了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小兄弟,只是對方從北漠來,還要再往江南去。
路元說,聽少年提起這一路上所遇所聞,方覺世間之大。
他也想出去走走。
怎知這一走,便是三年再無音訊。
路阿婆錘着胸口,淚水直淌,“我家門口那棵大樹,是孫兒出生那日,他爺從山林裏移來的,一種便是十九年……怎麽好生生的,竟然倒了……是不是我孫兒回不來了?他是不是認不得回家的路了?”
見她眉梢緊蹙,宋雲遏手掌輕輕拍了拍謝玉敲的,沉思片刻,他問路阿婆:“那婆婆可知,路元最後停留的地方,是在何處?”
路阿婆搖頭,咬着牙狠道:“他只說要去江南!那麽遠的地方!早知道我便不給他走了!”
“小元是個很懂事的孩子。”那婦人也跟着抹淚,說,“嬸家開的包子鋪,從前小元每天都是起早摸黑的,替二嬸揉面……他走後,二嬸每日都要做包子,她說,小元最好這口了。”
臨縣被洪水吞沒的那天,路阿婆正巧提了包子鋪在去市集的路上。
那一日,原本豔陽高照,怎知天色說變就變,她着急忙慌地返回了家,這才發現家裏早已浸了水。
她不想走,也不願走。
她還念着,如果孫子回來了,可她若是不在了,他一個孩子該如何是好。
于是她便爬上了那漏着水的床上,就着饅頭過了這麽些天。
直到被宋雲遏他們發現。
謝玉敲無奈的嘆了口氣。
她不好去勸說一個含辛茹苦、滿心眼裏只有自家孫子的老婦人,卻也不知道如何去慰藉一個把念想留給家人的人。
何況——
按照路元這種情況,三年多沒有音訊,怕是要找回來,很難。
謝玉敲攥住她枯槁的手,想了想,還是安慰道:“阿婆,等這次災禍過去,我托人去江南問問,小元要是去了,肯定有文書證明記錄。”
路阿婆聞言神色一亮,斑駁如老樹根的臉上像開出一朵花似的,她直勾勾地盯着謝玉敲,手發了力,“當真?”
謝玉敲點頭,沒有收回被握得生疼的手。
但她沒有繼續解釋。
憑心而論,路元生死難料,倘若在去江南的途中不幸遇難,這麽多年了,屍骨也早無痕跡,真要尋到并不算易事。
這般想着,她側過頭,對上宋雲遏幽深的眼。
宋雲遏知道謝玉敲在害怕。畢竟給人渺茫的希望,或許能夠支撐路阿婆度過這段難熬的日子,可若是之後,找不到路元,或者找到時,路元已經不在人世了呢?
屆時,希望破滅,路阿婆又會如何?
這是一個難以權衡的抉擇。
然而謝玉敲還是承諾了。
這些年,她也是靠着一個微薄的希望,靠着心裏那點尚存的微光,一步步地扛着從前和現在在努力往後走的。
但眼下更重要的,還是得去找齋善堂的人。他們還活着的希望更大,而且對已經病亂不堪的山洞也算是希望的存在。
宋雲遏看了眼垂着頭的林空,喝過粥後,他終是體力不支,再次睡去。盡管林空一直在故作輕松,但宋雲遏和他一起十五年,怎會不知這人明明傷勢加重了,卻還在強忍着。
也是不湊巧,林空傷到的那處筋骨,曾有舊傷。
那年北漠戰亂,林空身中十三箭,其他創口還好,偏偏手臂那處,因為條件有限,尋不到好的創藥,一直不斷的化膿,愈合,再化膿了,足足熬了一月才漸漸好轉。
後來,林空雖再未提起此傷,但宋雲遏知道他已經落下了舊疾。
手一旦用力過度,便會扯到內裏跟着疼痛。
而偏偏此次,被木塊劃傷的地方,又是那塊舊疤。
思及此,宋雲遏果斷起身,又垂下眼,同謝玉敲道:“我現在便去找人。”
“哎!現在不能出去!”哪知那位婦人雖心急,卻是拉住了宋雲遏,“太晚了,山林間野獸太多,也容易迷路,半夜還可能下雨,這時候出去找人,便是送死!”
謝玉敲跟着起身,也攥住宋雲遏的衣袖,“明日一早,我跟你去吧,再同宋姑姑說一聲,看能不能派些人一同出去找……今晚,先讓官吏幫我們簡略說一下這座山的路況。”
另一邊,胡數剌終于分完粥,氣喘籲籲地走了過來,問:“你們在說什麽?”
他身後跟着個小不點,眼睛又大又圓,紮着個小小的沖天辮,也跟着問:“你們在說什麽呀?”
謝玉敲心化了化,她又重新蹲下,指尖戳戳他的辮子,“我們在講——”
“噢,我知道了!”誰知還未想好措辭,小孩倒是鬼機靈地開口,“你們是在講我阿爹對不對?”
“阿爹?”謝玉敲四下瞧了瞧,卻沒見着小孩的父母,便問,“你阿爹也是郎中嗎?”
“不是。”小孩頭搖的像撥浪鼓,可他也講不出自家阿爹是做什麽的,忽然就有些急了,帶着哭腔又問,“我阿爹什麽時候回來呀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