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蓮子羹(十)
蓮子羹(十)
哭聲很快惹來旁人側目。
這時, 旁邊有位年輕女娘着急忙亂跑來,聽見小孩嘴裏的哭喊,臉色瞬間大變, 緊忙捂住他的嘴:“快跟阿娘走, 這裏沒有阿爹!”
“不許哭!”
“不,我不走!”誰知小孩這下是徹底嚎啕大哭,“我明明聽見, 他們都說要去找阿爹的!不能騙小孩嗚嗚嗚——”
女娘無奈, 托住小孩的胳膊, 把他抱了起來, 又努力朝謝玉敲他們欠了欠身, “各位大人實在對不住, 小孩不懂事,沖撞了各位大人。”
“無礙。”謝玉敲溫和笑笑, 沒再繼續過問。
她能看出這位年輕的婦人在忌憚着某些東西,溶洞內人多耳雜, 怕是不好講。想了想,她又喊住人:“等等!”
謝玉敲起身, 跑到小孩面前,把自己頭上綁發的青色布條圍在了他的沖天辮上,又低下聲, 告訴婦人:“之後若能到主縣,你可用此物到城郊松林五裏外的木閣找我。”
婦人眼睛裏有細碎的光湧出, 似是不可置信,她愣了好一會, 直到小孩咯咯笑了,才回過神, 緊忙朝謝玉敲道謝。
送走他們,謝玉敲走回宋雲遏身邊。
胡數剌也是極累,這麽片刻功夫,就依偎在林空身邊睡着了。
宋雲遏給她比了個手勢,兩人皆是屏住呼吸,偷偷沿着暗下來的洞壁繞了出去。
雨後山林間空氣清新,被浸泡了數日的石山,锃亮光滑,泥土松軟。他們不敢走遠,只在附近尋了處隐秘的地方,宋雲遏拉着謝玉敲的手,兩人一同窩在一塊翹石上。
倘若不逢澇災,眼下的場景倒是真的很适合幽會。
謝玉敲心裏百轉千回,看着夜空中滿片繁星,她吐出口濁氣,正欲搭話,卻忽覺宋雲遏的氣息已經湊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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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幹嘛?
謝玉敲一驚,人往後仰,幸得宋雲遏眼疾手快,握着她的腰一摟,擺回原位,兩人卻因此靠得更近了些。
宋雲遏輕吐出來的鼻息就這麽打在她發間。
謝玉敲一時有些頭暈目眩,為了緩解t臉上的臊意,她輕輕推了他一把,語氣是難有的嬌憨:“你怎麽突然湊這麽近——”
哪知宋雲遏也是一下就紅了臉,如玉的耳朵豔紅一片,他輕咳一聲,才半啞着應道:“敲兒,我......我本來想......”
他話憋在嘴裏,卻是不好意思再講下去了。
明明也是二十好幾年歲的人了,卻還跟青澀小子一樣,想靠近心上人,卻怎麽也摸不着北。
其實是沖動使然。
他和謝玉敲剛互相表明心跡,人都沒抱熱乎,她就走了,一別便是十幾天。再見面,又是烏泱泱的一堆人,他心裏憋得慌,又因為事情實在太多,找不出宣洩的口,忍了半天。
好不容易尋了個機會能和謝玉敲單獨相處,宋雲遏心裏既激動又茫然,看見她粉雕玉琢般的臉,軟乎乎的像白面團似的,下意識地就想親一口。
然後就被抓了個正着。
他頓住了,謝玉敲卻從這漫長的沉默裏,忽然意會到了宋雲遏方才的意圖。
她秀眉一挑,忽然覺着這樣的宋雲遏有點像小時候,可愛又好玩,會羞會惱,惹急了就像只小鹌鹑,埋着頭,不敢再來招惹她。
這般想着,謝玉敲倒又是起了挑弄人的心思。
原本想說的話全被抛到九霄雲外,反正也急不得,逗宋雲遏還能解解悶。她輕輕擡手,碰了一下他的臉,帶着促狹笑意的眼去攫宋雲遏的,“阿遏。”她聲音又柔又甜,“你看看我。”
宋雲遏漂亮的桃花眼眨動着,謝玉敲忽然湊近了,趁着他瞳孔因為驚訝而驟然睜大的功夫,柔軟的唇瓣就這麽印在那翩跹的蝴蝶翅膀上。
然後退開。
她其實沒什麽感覺,畢竟親的是眼睫毛。
但宋雲遏卻不一樣了。
原來姑娘家不僅手軟、腰軟,就連唇瓣,也是又甜又軟的。
他一下愣住,眼睛也不眨了,就這麽直勾勾地盯着謝玉敲,直到謝玉敲逗人的心思沉下去,羞憤的心思也跟着浮出來。
她剛剛這樣,會不會太過分了?
謝玉敲雙指交握,纏着,扭捏問道:“阿遏,你是不是不喜……唔!”
話未落,她的唇便撞上了宋雲遏同樣輕軟的唇,他的唇是熱極的,她的卻是有些涼,呼吸交纏在一起的那一刻,謝玉敲的心忍不住顫了顫。
這下,她是真的一點心思也沒有了。
隐約間,似有桃香芬芳萦繞,謝玉敲的唇酥麻了幾分,她能感覺到宋雲遏有些忍耐不住般的,在她唇瓣上輕輕咬了咬。
下一刻,宋雲遏輕笑聲鑽進耳尖,謝玉敲還有些茫然,又被人捂着臉,輕輕地啄了幾口。
男人在這種事情上慣會無師自通。
有第一回就會有無數回。
謝玉敲回神,手肘輕輕把他推開,“不要了。”聲音一出來,她卻是一愣,又暗哂了好半天自己。
不就是被親了幾口,怎麽連聲音也變得如此嬌軟?這可太不符合她的形象了,謝玉敲衣袖擋住微紅的唇,也咳了咳,這才看向宋雲遏。
她這是典型的想要捉弄人,反被人咬一口的慘痛經歷。謝玉敲看着他已經紅到脖頸的膚色,心裏稍微平衡了一下,又想,下一回,她一定要把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裏。
這時,忽有鵲鴉聲,劃破寂靜的夜。
謝玉敲稍稍斂了心神,回想起來這幾日的種種,旖旎心思瞬間散去。她屈膝抱着手臂,目光沉了下來,同宋雲遏道:“周伯給的江湖會名冊上,沒有陳明的名字。”
“他的蠢笨和貪心無良是寫在明面上的,估計入不了朱嶙的眼。”宋雲遏指尖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臉,也跟着沉了心,“這也說明,在他之上,還得有一人,是朱嶙的人。”
所以陳明才敢在此處如此橫行霸道。
一如當初的周啓。
“會是貴安節度使嗎?”他問。
“我覺着不像。”謝玉敲搖頭,“這節度使看似跟他們是一夥的……”
宋雲遏一下抓住關鍵,“他們?”
“昨夜,我偶然看見,包括陳明在內,好幾個縣的知縣,一同走進了節度使衙署內,便跟了上去。”謝玉敲嘆氣,“我把他們談話聽了個大概。”
所謂的貴安節度使,雖清廉一心為民,卻昏弱無能,被一群知縣圍着,叽叽喳喳地索要此次京都送來的公使錢和糧物,他竟是一言也不敢對,拉扯半天,最終還是答應了。
“如此無能?”宋雲遏訝然,“我記得三年前,我來到貴安時,雖未能見到節度使,卻在百姓口中有所耳聞。”
“如何?”
宋雲遏沉思道:“口碑很好,都說他治理有方,親力親民,把貴安帶得井井有條。”
這就奇了。
倘若一地節度使,是這般有魄力有氣節之人,應當是受這些知縣忌憚才對,實在不可能是如今被壓在頭上的這種做派。
謝玉敲道:“而且,先前元寧帝還曾同我講,貴安水災,節度使瞞而不報……我懷疑,是被這些知縣脅迫了。”
“這夥人,應當沆瀣一氣很久了,作威作福的,怕朝廷派人來查露了餡,所以一直不肯節度使上報……若非佛窟之事重大,怕是這貴安如今要完。”
說到這,謝玉敲又突然想起,她昨夜跑了貴安香山閣,了解到江湖會名冊上,三年前被宋雲遏清理的那位,貴安姜柒。
“我看冊上所記,姜柒是主縣知縣,因偷販私鹽,被你設計舉報給節度使了。”
宋雲遏點頭,“當時節度使并不在貴安,但姜柒此人,經常苛罰百姓,拿百姓辛苦的稻稅交私差,在百姓眼裏是個極大的惡官。節度使當年應該剛來不算久,剛巧有此證據,人雖在外,卻是以極快的速度便處置了此人。”
“那他和朱嶙,又有何關系?”
“他是朱嶙娘家的族人,常借着他的名號,為非作歹,若非這位節度使有膽識,還真難耐其何。”
畢竟天高皇帝遠,姜柒明面上做的事情又達不到武康律法的懲戒程度。
宋雲遏道:“我也是碰巧住在城郊的村裏,聽這裏的人說,貴安的鹽賣的極貴,去打聽,價格竟是京都的三倍多,這才開始探查姜柒私下的交易。”
謝玉敲無奈失笑,“怕也是和周啓一樣,受的是朱嶙的命罷。”
只是——
她又覺着有很多點未能說通。
比如,既然朱嶙在貴安的爪牙已被揪出,那他為何又十分害怕義淨師父和宋韻姑姑帶着他們來此處?
佛窟內是不是還藏着什麽秘事?
以及,如若陳明之上還有人,放眼貴安,又會有誰有如此能耐?她昨日見到的節度使和宋雲遏口中的節度使,為何既相似,又有差別?
她腦袋都要想昏了,也沒能理出半點頭緒。
只是眼下更重要的,是整個貴安百姓的生命安全。
還有齋善堂未歸的二十一名醫師,生死未蔔。
這時,宋雲遏也跟着一聲輕嘆。
良久,他側過身,眉眼認真,卻帶了點緊張,問謝玉敲:“敲兒,你說師父,可有認出我來?”
“自是認出來了。”謝玉敲扣住他的手,“其實這幾年,師父經常閉關,我去報恩寺也常尋不到人……但每一回,他見着我,都會問,小遏什麽時候回來。”
其實知道是回不來了。
但人老了或便是如此,反複的念着某些故人、某些舊事,好像只有這樣,那些前塵歲月,就能被永遠留下,永遠停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