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蓮子羹(十一)

蓮子羹(十一)

天光開始破雲, 山林間偶有鳥叫聲傳來。

謝玉敲在半夢半醒間忽然驚醒,睜眼一看,洞內的火堆滅了好幾個, 亮光未透進來, 春日的寒意侵透了整座洞內。

幸好人多,還不至于太冷。

她稍稍擡起胳膊,發現自己身上蓋着件粗麻外衫。是宋雲遏的。他就半卧在她身旁, 謝玉敲輕輕一動, 他也跟着醒了, 迷蒙間, 兩人眼光對上。

片刻, 宋雲遏忽然傾身, 趁着人未完全清醒,在謝玉敲臉上輕輕啄了一下。

“啵”的一聲, 不大,但在靜谧的溶洞裏卻格外清晰。

兩人俱是一愣。

須臾, 謝玉敲捂住臉側,眼中的笑意沒能藏住, 給他做了個口型,“現在走嗎?”

宋雲遏點頭,起身的時候, 順帶看了眼睡得眉頭緊皺的林空。

昨夜,林空開始發熱, 傷口潰爛,胡數剌也是一籌莫展。找醫師, 卻都是些半吊子的赤腳醫師,沒有藥草, 也是無從下手。

宋雲遏很着急,但林空無論如何都不想他去涉險,他攥住宋雲遏的手腕,還能笑着說:“你是不t是忘了我是誰?堂堂永.......咳咳,咳,副将,命比天大。放心吧,明日要是撐不下去,就讓胡數剌帶我去主縣。”

都是固執的人。

宋雲遏沒動,卻也沒應聲,只是盯着他。

半晌,林空無奈,只得出了下策:“要不,你給我點內力吧,暖暖的,挺舒服的。”

見他臉色稍好,宋雲遏這才答應一早再出發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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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拍醒睡的一臉酣然的胡數剌,又探了一下林空的額頭,熱度退了下去,三個人都松了口氣,這才輕聲繞過守在洞口的二位官吏和幾名武康軍,出洞後,按照昨日詢問到的線路開始往山上走。

身後,黑暗的山洞內,在他們走後,原本握着佛珠,端坐在石塊上的義淨僧師突然睜開了眼,和同樣睜眼的宋韻對上。

身旁呼吸聲不斷,有窸窣的衣料聲傳來。

他倆又同時閉上眼,不多時,洞內再次陷入一片靜谧之中。

胡數剌累的氣喘籲籲,扶着腰,發出疑問:“青冥大哥,這佛窟不是說在昨夜歇息山洞的另一側出口嗎?為何要找還得繞過這麽一大片山?”

“佛窟在另一側是不錯。”謝玉敲也有點喘,扶着一旁的樹枝,“可陳明壓根不想要我們去那佛窟,如果沒猜錯,那一處鐵定被山石擋得嚴嚴實實的。”

如果貿然用人力去開,估計又得消磨好些天。

“那我們不是要找齋善堂的人嗎?”胡數剌撓撓頭,“為何又來找佛窟?”

“我和阿遏一直在想一個問題。”謝玉敲接過宋雲遏遞來的手帕,擦了擦鬓角的汗珠,“一開始,齋善堂為了采藥,去了九個人,本身問題并不大。”

宋雲遏點頭,接上謝玉敲的話:”沒有回來,十有八九是出了意外。但第二回,何故要一下子全部醫師都去?二十一名男醫師,分兩次出去,結果都出了意外未歸,也太過巧合了些。”

不遠處,天光盡數傾斜而來。

這一日,難得居然是個豔陽天。

或許,這麽多天的暴雨下罷,該放晴了。

謝玉敲輕嘆:“這佛窟異象,應當和陳明也脫不開幹系,只是這齋善堂背後,怕是和佛窟也是密不可分。”

所以,他們必須先來佛窟探個究竟。

又繞過幾座巨石,天光已經徹底亮起,林間山色迤逦,謝玉敲跨過一堆枯葉,卻驀地腳一頓。

地上窩着一只受傷的雛鳥。

聲線細弱,渾身沾血。她心一緊,止住腳步,蹲下輕輕捧起小鳥。宋雲遏已經迅速地扯下自己外衫袖口的碎步,握成條,幫小鳥把一只斷了的腿固定住。

“前面有個山洞!”謝玉敲欣喜道,“把小鳥送到洞裏吧,要是再遇着大雨,怕是就活不了了。”

只是,剛至洞口,謝玉敲和宋雲遏卻是雙雙緊忙止住了步伐。視線對上瞬間,兩人皆是從對方眼中看出驚訝和警惕。

洞裏竟然有人!

胡數剌還在繼續茫然地往前走,手剛碰上洞壁,他才發現兩人都停了下來,便奇怪地轉回身,音量還很大問道:“怎麽了嗎?為何不走了?”

話音剛落,洞中忽有一陣勁風穿過,幾根銀針刷刷飛出來,直逼胡數剌。

宋雲遏迅速上前,袖中的長簫握在手,輕輕一掃,那幾枚銀針卻是轉了個彎,直直插入了一旁的樹幹上。

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胡數剌被吓得臉色發白,哆嗦着站到宋雲遏身後,捏住他的衣角,“大哥,誰、誰啊?”

謝玉敲抱着手臂,腰間軟劍都未出,只是帶了點笑,手裏還捧着喳喳叫喚的幼鳥,往裏面喊:“出來吧,你不會武,就一個人,不是我們的對手的。”

不會武?

胡數剌吃驚地張大嘴,看向黑黢黢的洞內。

良久,洞內終于有了反應。竟也是一聲少年的朗音,卻是毫不客氣的冷哼一聲,許是察覺到洞外三人沒有殺意,那少年終于慢騰騰地走了出來。

在看清來人的樣貌時,胡數剌嘴長得更大了些。

就連謝玉敲和宋雲遏也是一驚,臉上閃過訝異的神色。

“竟然是你們。”少年沒什麽感情的聲音吐出,他嫌棄地走到胡數剌面前,原想着伸出手把他收不住的下巴合上,卻又想起什麽似的,只是揮了揮袖袍,道,“收起你下巴吧,口水都流出來了。”

“不、不不,”胡數剌回神,臉上還是不可置信,“你怎麽會在這裏?”

“你不應該和你家主人一同去南越了嗎?”謝玉敲也覺着奇怪,“那婉清呢?”

“她要和主人一同去南越,我可沒說過我也要去。”那少年依然是冷冰冰的語氣,“我們的毒根本就解不了,就算去南越也是無濟于事。”

宋雲遏擰眉,“為何會解不了?”

“此毒物一旦入侵心脈,便是無藥可救。我是醫師,自幼學醫,自是懂得其中原理,但主人他們不信,非要去送死,我也攔不住。”少年攏在袖子裏的黑甲戳進肉裏,“你們還沒回答我,你們為何會在此處?”

胡數剌卻是忽然受刺激一般,驟然“啊”了一聲。

聲音大得驚起林間一灘鳥雀。

“你這是——”

宋雲遏剛想斥他幾聲,卻又被胡數剌急急打斷,“我我我,我終于想起來你是誰了!”

少年模樣傲嬌,抱着手,冷哼一聲。

“三年前,咱們在主縣,可是一起玩過好些日子的!”胡數剌激動起來,晃了晃少年的肩,“你還記得我嗎?當時我倆還一邊高,現在我可比你高了!”

謝玉敲無奈地看了眼有點缺心眼的胡數剌。

但被他這麽一攪,她也才明白過來,為何當時在圍城,這個少年醫師對胡數剌會是那個态度了。

感情是因為胡數剌沒有認出他來。

不過——

謝玉敲疑惑問宋雲遏:“胡數剌記不得,你怎麽也不認得嗎?”

“青冥大哥自然不認識。”胡數剌心情愉悅了好幾分,“當時我每日都跑出去玩,也是很偶然認識了小元,他當時在醫館學習來着……”

也算是機緣巧合。

三年多前,宋雲遏追着香山閣線索來到貴安,三人栖居在主縣城郊的一處小村子裏。胡數剌彼時不過十六,少年心性,常常待不住,便自己跑到主縣城內去玩。

遇到少年醫師的那日,他剛好想研究幾位藥草,便走進了一家醫館。

碰巧聽見小元在和人吵架:“你若是不信,大可去市集上,随意找個店家的稱砣來,我們醫館向來以濟世救人為本,別說騙您的草藥銀兩了,我們就連問診都是無論大小病只收一文錢!”

誰知那無賴就是不聽,直接在醫館內便是撒潑打滾,惹來一堆人圍觀。

胡數剌橫眉一拎,便是大搖大擺地抓起那無賴的手腕,北漠的人向來粗莽,他指尖往脈象一探,嫌惡道:“你這身子一點毛病也無,沒事來看什麽病?”

他雖身量不大,卻是卷發異瞳,和宋雲遏他們待久了,一身壓人的氣勢。

那無賴一看惹不起,屁滾尿流就跑了。

胡數剌冷笑一聲,這才看向藥櫃前的少年,“遇到這種人,放狗屁的良心,直接銀針紮一頓,看他還來不來。”

少年跟着笑了。他繞過櫃子,走到胡數剌面前,颔首抱拳,“不知小哥尊姓大名,可也是醫者?”

胡數剌擺擺手,故意裝作文鄒鄒的模樣,“非也,非也。”他撩了撩并不存在的胡須,“鄙人胡數剌,喜歡研究毒藥和稀奇草藥,自是沒有你們醫師如此精攻。”

兩人相視一笑,自此結識。

後來,胡數剌便時常跑來這醫館。

少年醫師會給他講述一些簡單的醫術,他則給他講草原大漠的風光,講這世間萬千的山河景色。如此幾月,直到某一日,胡數剌突然說自己要離開貴安。

“你去哪?”小元不舍問道,眼裏羨慕流露,“我還從未出過貴安呢!”

“我要去江南!”胡數剌也很期待,“聽聞那邊是桃花水鄉,繁花似錦,連點心糕點都是甜膩的花香味,想想定然好吃!”

“要不,”胡數剌有點猶豫,“你跟我們一起走罷?”

小元怔愣,随即搖搖頭,“不行,我還得再多學幾年醫術,我現在還不夠出師的資格……我要救人治病,我還得回家看我奶奶……不行的,不行的。”

“好吧。”胡數剌也挺失望,漢語硬生生的,卻很真誠,“那便祝你前程似錦,成為救世的名醫!我的好兄弟,如若有一天能再相見,希望你還能記得我!”

天下之t大,再相見談何容易?

只是兩人都沒想到的是,在那很久之後,他們還真的再相見了。

那日江南春色滿園,圍城裏,再看見那雙漂亮眼瞳時,小元提起的心雀躍了好久。

卻未曾想,當初怕被人忘記的那一個,倒是他自己先忘了。

良久,小元斂回了相認的心思,再次落回悲憤懑裏,做回了那個躲進硬邦邦軀殼裏,不敢尋歸路的圍城少年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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