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蓮子羹(十八)
蓮子羹(十八)
重逢之後, 謝玉敲一直對當年北漠一事諱莫如深。
元寧元年,在一紙谶言出後第十日,永安王率領親部永安軍叛亂, 屠城十一座。
“永安軍不過堪堪五萬人, 怎能是那善戰骁勇的二十萬犬戎大軍之敵……何況還要護十一城百姓。”宋雲遏垂眸,看了眼二指指腹上的舊疤,“敲兒, 咱們終究還是輕敵了, 我也沒想過到最後, 我堂堂武康永安王, 竟然只護住了那麽零星的幾人。”
他的血液在胸腔裏翻滾, “後來, 我終是體力不支,加上身有傷, 便昏倒在了雍城的沙場上……”
情緒上湧,扯着傷口, 宋雲遏輕輕咳了幾聲,略過了那遍地血流的場景, 繼續說道:“我記得那日應該是亂起的第十四日,是胡數剌把我從死人堆裏刨了出來……他說,我救了他們, 他一定要救我。”
“很亂……彼時我頭腦一片混亂。”宋雲遏苦笑着搖搖頭,“在戰事未起之前, 我也是很天真地認為,不過是一場大戰, 奮力向前就行了,堂堂武康男兒, 說要守山河,就得不論後果。”
“可是,那日蘇醒後,我終于感到後怕了。”
他撫着謝玉敲遞過來的手背,像是沙洲裏汲水的魚,“到那時,我方知世事無能為力之多,無可奈何之難。”
“我親眼看着兄弟們披肝瀝膽,最後被一刀穿過胸膛……也看着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苦苦跪地求饒,卻換不來那些狼子的一點同情……我看着,卻什麽也做不了。”
宋雲遏聲音竟有了點當年疏朗的模樣,卻帶着無盡的苦痛,“那時候,我是真的想過,與他們一同陪葬。”
可當他握着謝玉敲贈的那個香囊,想起遙遠千裏之外以一人之力同樣細繩上搖走的姑娘,又聽見林空說,你是永安王,你不能死。
渾身盡是疼痛。
可他竟然連死的資格都沒有。
“所以敲兒,時至今日,咱倆能安然無恙地窩在此處,我宋雲遏此生也算是……知足了。”他指尖顫抖,微微撫過謝玉敲沾了點塵灰的臉頰,“這一切,本就是你我逃不開的命和枷鎖,我在山河間飄蕩,你在詭谲裏沉浮,都不容易。”
謝玉敲卻是一聲輕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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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哪能真的不明白宋雲遏所說之理?
正如宋雲遏之言,他們能走至今日,已是萬分不易。
只是——
“我心疼你。”自從表明心跡之後,謝玉敲果然和從前不一樣了,她開始學着吐露內心,“瞧見你這模樣,阿遏,我怎能不難過?”
心尖上的姑娘說她心疼他,宋雲遏看着她細白的眉眼,因為疲倦和苦悶壘成數道愁思。
謝玉敲皺着眉,輕輕擦拭他那被污血染逅的衣裳,憤懑的喋喋不休着:“說到底,你這受傷是因為保護t我,如果當時——唔!”
還未出口的話頃刻被宋雲遏的唇堵住。
謝玉敲一下便忘了自己說到何處。
但宋雲遏這一回并沒有同上次那般探入,許久未曾潤過水的唇微微幹裂,可謝玉敲還是不自覺的,瞬間魂跟着雲飛天外而去。
輕輕一碰,宋雲遏很快離開,他聲線驟然喑啞下來:“可是敲兒,保護心愛之人,是本性。”
謝玉敲聞言臉又瞬間紅透。
也不知道這人這一天天的,是不是偷偷背着她看什麽話本去了,現如今講話都是一套一套的,讓她都做不出回應。
只得——
“禮尚往來。”謝玉敲還是那句話,聲音軟了下來,咕哝着,再次貼上宋雲遏的唇。
到底還是忌憚着他那看起來極為駭人的傷口,謝玉敲也沒敢再進一步,只是輕輕一碰,便也退了出去,倒是還有些意猶未盡,她舌尖微微舔了舔幹燥的唇瓣。
難怪從前總會聽那些愛嚼碎嘴的女娘們說,和心上人做盡親密之事,是一件極為歡愉的事情。
歡愉至樂不思蜀,渾然忘我。
齧唇已經讓她能短暫忘去那些彷徨與不安,她想起素來好玩樂男樂伎的清樂公主,後來兩人關系好了許多,不再争鋒相對,清樂還曾好心勸說她,要她幹脆便從了那慶豐王。
彼時,她的理由讓謝玉敲聽起來荒唐又赫然,說是男女之間魚水之歡能讓她每日多添點樂事,不要總是一副愁大苦深的模樣,她都已經是二十五的年紀,早該享盡一些從未有過的情事體驗了。
然而,謝玉敲當時只覺得清樂壓根不知羞。她既無奈,又極為羞憤,忍不住地握緊了拳。
她難得在清樂面前失了神态,卻是不由自主便想起來宋雲遏。
但遐想和現實終究還是天壤之別。謝玉敲摸了摸唇,斂眸想着,她原本緊張的心境好像真的因此放松了些許。清樂從前所說的那些,原來也不是空口白話。
她這邊神魂天外,身旁的宋雲遏被她忽然這麽一襲擊,也是好半天沒有緩過來。
特別是看見謝玉敲松開之後,柔軟舒紅的唇瓣還未完全閉合,粉嫩的舌尖隐隐藏于貝齒之後,櫻唇紅珠,撩人難耐,他只覺着一股無名火從心口直接蔓延至全身。
他擡起手肘,擋住口,輕輕咳了咳。
這一咳,謝玉敲猛然回神,看見宋雲遏指腹上的疤痕時,眼神暗了暗。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問道:“能同我講講這舊傷怎麽來的嗎?”
宋雲遏的眼神還黏在她紅唇上,半晌才有些艱難地移開眼,又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惹得謝玉敲以為他哪裏不舒服,“你是不是傷口疼?”她又開始焦急,“要不我給你運功......”
“沒有。”宋雲遏淡笑着抓住她忙亂的手,“內力才恢複這麽一點,是真不用出去了?”
“放心吧,我沒事。”他點點她額間,答道,“這傷,其實是阿通留下的。”
這倒是出乎謝玉敲的意料,“阿通?”
“嗯。”
北漠戰亂那年,阿通剛滿六歲。
他的父親是前朝将士,娶了跟随商隊來到北漠的江南女子江音,兩人不久後便生了阿通,日子雖清貧,但在北漠這種荒蕪之地,已經算是不錯。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阿通開始跟随父親學武那年,正逢永安王叛亂事發。
十一城的百姓實在是太多,遇見阿通也算是個意外。
那一日,永安軍十二衛死守臺城,最終全軍覆沒,殺紅了眼的犬戎湧進城內,燒殺搶掠,惡事做盡,最終一個活口也沒能留下。
得知消息時,宋雲遏剛從另一處城樓上做了掩術,這是他從前在兵法書中所學,一出空城計,借此巧思做了改動。
怎知,這邊假空城一座,另一端原本最為堅固的臺城轉眼間便真的成了一座只剩下死人的空城。
他心中憤懑不斷,提了弓箭,跨上馬便直奔臺城。
漫天的狼煙,火術燃盡之時,只餘死灰與滾滾白煙,包裹着遍地的屍身。宋雲遏滿心怆然,咬着牙,馬蹄仰天而踏,飛奔進那血肉模糊的死城內。
那些蠻夷,刀下亡靈無數,卻是沒有半分心愧。此刻已經宰了肥肉,就着馬奶烈酒,在那篝火處慶祝起來。
宋雲遏拳頭握緊,指甲刺進掌心,眼前除了血紅色,便是令人作嘔的雜亂不堪。
講起這些時,他都是幾句匆匆帶過。
然而謝玉敲怎能不懂,那日她只是在貴安主縣看見遭天災橫禍的流亡百姓時,就已經覺着難以遭住,更遑論是屍身遍布的沙場之上。
她的阿遏,包括如今的林空,這些年來的盡數改變,全都來自這些年的一點點累積的苦痛。
是了,都是苦痛。如若這天下真能海晏河清,家國安康,這些無辜的百姓們,何苦遭此劫難?
阿通是不幸的,卻也是幸運的。他被宋雲遏眼尖地發現——
在一堆死人堆裏。
那是他阿父阿娘用血肉堆出來的,也是周旁鄰裏,為了護住這個剛滿六歲的稚童堆出來的。
他們把阿通保在了最裏面,以肉身做盾,當那些豺狼的刀一刀又一刀穿過身體時,阿娘還在死死捂住阿通的嘴,要他不許哭出聲來。
這場屠戮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
直到馬蹄聲轟轟而去,阿通瞪着慘白的雙眼,阿娘的手像是千斤重的石,捂住了他的心。他沒有哭,沒有喊叫,像被灌入熔漿的鐵,封在了死亡裏。
宋雲遏踏着馬一頓,緊忙收緊鞍繩,和那雙浸着血色的清亮眼眸對上——
阿通滿眼都是惶恐,宋雲遏把他刨出來的那一刻,被他死死抓住了指尖。
他沒想到一個小孩的力氣能這麽大。
更不懂該如何去安慰一個遭此重劫難的孩童,只得笨拙地擡手,剛想摸一摸他散落的發,被稚嫩抓住的手指猛的一痛。
十指連心。
這是一種本能反應。
宋雲遏下意識就甩開了正欲抱住的孩童,然而滿指已是鮮血淋漓——
這才是個幾歲的娃娃,竟然狠得咬下來他指腹的一整塊肉!
待林空趕到的時候,瞧見的即是這般場景。
滿手是血的宋雲遏,還在試着想要把單薄瘦弱的小孩摟進懷裏,嘴裏不停試着安撫道:“不要怕,不要怕,我是來救你的。”
他好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
林空霎時間急了,指着小孩是一通斥罵:“你知道你面前這是誰嗎?你哪裏來的膽子對這麽救你的人?他可是……”
“林将軍!”宋雲遏厲聲打斷了他,“言重了。”
半晌,他輕輕地把抖的厲害的人抱了起來,聲音沙啞,也跟着帶着顫意:“何況……這本就是我該受的。”
說着,他終于如願以償摸到了小孩的腦袋,柔聲問他:“你叫什麽呀?”
“阿通。”
“阿通。”宋雲遏點頭,捂住了他的眼,“信我罷,我這就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