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蓮子羹(十九)
蓮子羹(十九)
“這臭小子……”說起阿通, 宋雲遏眼裏全是柔意,半晌才無奈笑着搖了搖頭,“那一下咬的可真狠啊。”
這麽些年過去, 疤痕生長進身體, 成為他的一部分。
最初,林空還總嫌棄他,說是這傷養好了之後, 肉紅色的疤看起來醜極了。後來宋雲遏想起京都曾經盛行的彩繪作畫, 謝玉敲手腕上那株漂亮的桃枝, 便喚了林空取了銀針, 将那點傷刻成了黑色的藤蔓。
為了永遠記住那些災禍。
而至今日, 宋雲遏忽而心口覺着暖而實, 他輕輕親了一下謝玉敲的指尖,說:“慶幸, 阿通還給我留了這麽一份念想。”
然而想起圍城那日,他眼神又驟然啐了寒冰, 殺意翻湧:“下回再遇見那兩名屠夫,我一定……”
未出口的話被一只柔荑擋住。
謝玉敲搖搖頭, 眉心淺淺皺起,“阿遏,有些事做就行了, 不要說出口。”她指了指不遠處的佛窟,“我希望你這一世能永遠清明, 康順永安。”
這是武康十年,入報恩寺那日, 義淨師父贈與宋雲遏的禪語。
宋雲遏了然,握住謝玉敲放在唇邊的手, 再度輕輕蹭了蹭,親昵貪戀得像某種溫存。在這一片難能屬于兩人的天地裏,謝玉敲身子綿軟地靠在宋雲遏未受傷的另一側,良久,兩人都不再開口。
直到林間有風,剮蹭着枝葉聲響,偶有竹節爆破的聲音。
謝玉敲沉聲,打破了這份安穩靜谧,問:“你餓嗎?”
宋雲遏搖頭,“這齋善堂的醫師練的軟筋散可毒,到如今,我這內力也才恢複三成。”
說罷,他看了眼開始日暮的洞外,“也t不知道過完此夜,能不能恢複大半。”
謝玉敲也是愁容滿面,“昨夜在溶洞,點了那麽多柴火,人那麽多,還是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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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着看向洞外,“這兒前出不去,後方幽黑未知,我怕你今夜若是受寒,傷口加深了,甚至發熱,該如何是好?”
她嘆了口氣,又忽而眼前一亮,“此處找幹柴怕是太難,要是我把中衣脫下,再運功燃火......”
“不可!”宋雲遏想都沒想便拒絕了此提議,“到時候,你萬一傷寒,或是內力再次受損怎麽辦?”
謝玉敲不依,說着已經抽開了衣帶,“也好過你傷勢加劇——”
宋雲遏一把制住她的手臂,稍稍用了力。謝玉敲顧忌着他受傷,沒敢掙紮,只是有些不悅,“松手。”
宋雲遏循循善誘,“不能松。”他抓住她的掌心,就着十指相扣的姿勢,把人圈進懷裏,耐心安撫道,“至少,你也得養精蓄銳,明日一早咱們必然要尋出路,若是到時候你內力沒恢複,又拖着我這個傷殘病患,再遇見那夥人,該如何是好?”
謝玉敲卻是憂慮更甚。林空的傷勢引發燒熱已是前車之鑒,此刻也不知道會不會更加嚴重了,如若路元反悔,她怕到時候再帶上宋雲遏,兩個傷患,就算師父在,她仍覺着擔憂。
一遭入塵,膽子倒是越磨越小。
謝玉敲暗哂了一下自己,終于放棄了和宋雲遏抗衡。
何況他們如今這種姿勢,他的胸腔緊緊貼着謝玉敲的後背,兩人呼吸纏繞在一起,謝玉敲又能聞見宋雲遏身上那股幾乎散去的桃花香,只覺着自己的體溫不降反升。
甚至覺着比點火還要溫暖幾分。
“談點正事吧。”宋雲遏暗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抓住了她往外跑的遐思,“趁此機會,把我們目前所知道的事情捋一遍。”
懷中人又輕又軟,他們貼得太近了,在心跳已經控制不住開始加速時,宋雲遏漸漸松了力,像是要趕走旖念般,他幾乎是瞬間的脫口而出:“藥人,目前确切所知,有三人。”
謝玉敲随即籠了心思,抿抿嘴,接上他的話:“最早是路元,武康十二年,再來是都都知,武康十三年或是十四年,最後便是婉清。”
三個人其實并無關聯,只是恰好都入了圍城,陰差陽錯的成了朱璘的傀儡。
想起圍城,謝玉敲總覺得當初有什麽東西被他們漏掉了。
那日周啓發難,認定他們不會開梅花陣法,然而卻被謝玉敲輕松破了陣,但她彼時也只猜出那幾處石井的一個用處,如今來看,另一處作用,或許便是豢養藥人的關鍵。
可姜綠在其間,又是做什麽用的?
遇到婉清處死自家夫婿的那晚,他們當時看見都都知打開過一個畫着金草紋飾的小盒子,內裏的東西被擋住,沒能看清,然而火苗舔舐過後,那股熟悉的香味卻是直接飄在整座梅林間。
“你說——”謝玉敲側過頭,疑惑地朝宋雲遏問道,“這股藥人異香,會不會是姜綠發出來的,而非金草?”
“不大可能。”宋雲遏想了想,直接否認,“胡數剌說過,這種異香和金草味一致。”
“那,”謝玉敲咽了咽發幹的喉,“你真的覺着,皇伯伯他……”
宋雲遏嘆息,“我不知。”
“只是,”頓了頓,他看向謝玉敲,“我被封北漠的那年,春闱放緩,當時我記得你同我說,心裏總有隐隐的忐忑不安,彼時我還安慰你,說春闱之事是因為老太傅生了病。”
“後來,我在北漠收到你的來信,信中你告訴我,先生病後半月,便在府內出了事,因而那年科考,後來封授官職時,你才會莫名得了個內宮的司侍散官。”
謝玉敲冷冷笑了一聲,“信中字句單薄,彼時我也無法細說你聽。然而當年,老太傅出事的時間實在太過于巧了些。”
其中定有奸人作祟。如若老太傅未病故,按照武康舊制,任官當由太傅抉擇,皇帝拍板。
可是那年最終提議她謝玉敲做司侍的,是還把她當成眼中釘,當成捆綁永安王宋雲遏的把柄的朱嶙。
“可是我父皇,最終也是拍板了。”宋雲遏話裏有歉疚。
清帝左右不了朱嶙。
“其實做司侍一年,我也并非全然沒有收獲。”謝玉敲倒是添了點笑,擡手撫平宋雲遏眉宇間的愁色,“也是在那一年,我和那紅衣都都知,有了更近的一些接觸。”
雖然彼此間并未有過交流談話,可那段時間,謝玉敲憑着在後宮的短暫觀察,她覺着這冷面人并非真的如表面上那般冷淡。
彼時他已被朱璘控制。
奈何人的本心是藏不住的。
她不止一次在宮中看見,這位高高在上的都都知,将吃食分給被貴妃娘娘們責罰的宮女小厮,也不止一次見到那人,親身弓腰将肥泥喂于百花叢間。
因而後來圍城遇見,她雖不知道人被控制,仍是願意選擇相信他。
“原來這當中還有此種緣由。”宋雲遏輕笑,“你沒有看錯人。”
半晌,謝玉敲才又緩緩開口:“你說皇伯伯有可能也是朱璘藥人之事,我倒是想起一點。”
宋雲遏直起身。
“當年,皇伯伯染病一事本就很奇怪。”謝玉敲開始回憶,然而事發時他們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又是宮中秘聞,十幾年過去,很多事情已經開始變得模糊,“我記得當時變故便是一夜之間吧。”
那夜,長明殿徹夜通明,清帝将所有人,包括婢女都趕了出來,只剩下他自己一人,說是要處理政事。
他向來是勤政,但也沒有到整夜不睡的地步。
直到第二日,都都知擔憂地推開長明殿殿門時,發現清帝竟然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再醒來,禦醫已經替他包紮了傷口,把了脈象,說皇上只是憂慮過度,不慎昏迷,結果不小心倒在了尖利的鷹嘴燭臺邊。
幸得燭臺未點燃,他只磕破了腦袋。
然而也就是這一夜之後,清帝莫名就染上了怪病,身子逐日傾垮。禦醫屢次救治未果,眼見着清帝身體越來越孱弱,當時還是宰相的謝西山遂入坊間尋了那劍南術士。
直到清帝病體漸漸好了些之後——
說起這個,謝玉敲身子開始抖,這是她最為痛苦的一段回憶。
“那日明明和尋常沒什麽不同。”想起這些,她有些喘不上來氣,話在喉間哽住,被宋雲遏輕柔的擋住。
不用她說,宋雲遏也知道那晚,他那大病初愈卻忽然抽風的父皇,在子夜時分,緊急召集了禁軍,舉着火把,提着刀劍,不由分說直入相府。
三百六十一人,盡數入獄。
所有人都是懵然的。
第二日,素來溫和的清帝卻是在朝堂之上,拿出厚厚的一沓罪證,言辭犀利,目光狠戾,指責這位他一直都很信任的好兄弟,私下竟貪墨數年,甚至有可恥的謀逆之心。
那之後數天,謝玉敲幾乎經歷了從未有過的拷打與折磨。
□□上的尚且可以忍,可那些無中生有的罪名,她咬着牙,血吞進肚子裏,怎麽也不肯認。
“說來也是可惜。”時隔多年,再想起那段暗無天日的獄中生活,謝玉敲恍如隔世,“當年原本還答應了你,取了散花陵給你做一身睡袍。”
卻不曾想,平白讓宋雲遏等了數月,最後也沒能等到。
“敲兒,”宋雲遏無奈笑了笑,“你真的是……”
話至此,他卻是再也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