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蓮子羹(二十四)

蓮子羹(二十四)

路元未答, 胡數剌已經急哄哄地在一旁道:“林哥沒事。”

路元說要等六個時辰的話并不假,在這外面等橫豎也是浪費時間,胡數剌冷靜下來之後便推了路元回溶洞, “你答應了要幫我醫治林大哥的, 咱們先回溶洞吧。”

“……行。”路元艱澀應承。

胡數剌松了口氣,兩人全程沒有再談話,到了洞邊, 路元呼吸已經急得止不住的喘。

離家三年, 他不僅沒能實現家人懸壺濟世的心願, 甚至連奶奶從小教導他的做人要問心無愧的守則都做不到。

為了茍活, 他不惜陷害他人, 罔顧旁人一片赤誠與真心。

他不僅死後入了地沒法見父母, 就連此刻,他也是毫無臉面去見自家奶奶。

宋雲遏和謝玉敲沒有告訴他。

但胡數剌說了, 奶奶還是林大哥救下來的,這才會扯着他的舊傷, 反複發熱,難以好全。

路元深深地看了眼卧在洞壁前側的奶奶, 良久,他深吸一口氣,想要轉身再往後去。

但像是感念一般, 一直憩息着的路阿婆這時卻是忽然睜開了眼,直直地往洞外的草堆裏看過來。

路元一驚, 瞬間躍入叢中。

倒是路阿婆,原本虛弱的身子驟然間猛的站起來, 她哆嗦着,指了指洞外, 口中喃喃自語,欣喜的神色滑過。身旁是不相識的臨縣一家人,以為阿婆失心瘋,害怕得離遠了些。

胡數剌扶着林空走來的時候,只看見一道熟悉的殘影消失在洞口,他平日裏腦子轉得并不快,怎知這會倒是幡然領悟,趕緊告訴林空:“林哥你先在這,我出去一下再回!”

路元是不可能出來見奶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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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數剌深知他的秉性,又倔又軸,何況路元的擔憂他也聽了進去。如若路阿婆真見到自家孫兒,又得知他命不久矣,怕是到時候她的身子骨會率先遭不住。

阿婆年紀大了,真不一定能承受住這些。反倒留了念想,她日後還能有牽挂。

這般想着,胡數剌已經飛速地往洞外跑去。

此時洞外日頭更盛,兩名官吏又去尋人,就這麽一會功夫,阿婆竟然就不見了蹤影。

這時,草叢裏傳來一陣窸窣聲。

胡數剌望去,見路元偷偷埋出來個小腦袋,指了指溶洞後側的山路。

他了然,跑過去的時候阿婆還有點神志恍惚,撈着胡數剌把她從草堆裏拉出來的手,喃喃道:“我見着我家小元了,見着小元了。”

“阿婆,咱們先回洞裏好嗎?”胡數剌漢語本就說得不好,又是硬邦邦的大漠漢子性格,颠三倒四也不會安慰人,急出來一身汗,阿婆依舊無動于衷。

“婆婆。”

他們身後響起林空的聲音,受了傷之後他嗓門低了很多,沙啞中透着溫和,“跟我們回去好嗎?小元不是在江南?昨日謝大人還說要替阿婆找小元的,您忘啦?”

路阿婆自從昨日被救下後,對林空便很是信任,她點頭,抓住林空的手,說:“回去,我們回去等小元。”

“咳咳。”林空臉色發白,還是帶着笑,“那我扶您回去......”

“阿婆,看着您,我總想起我奶奶。”

胡數剌被遠遠落在後頭,聽見林空一聲輕輕的嘆息。

他知道林空是永安軍副将,更知道他們一家人世代都是武康王朝的将軍,特別是林空的奶奶,那位巾帼不讓須眉的铮铮女郎,十六歲,一柄紅纓槍,直搗北漠的犬戎,将他們逼退了整整數千裏。

她生在戰場,也死在了戰場。

那年林空才十歲,剛跟着永安王宋雲遏入了永安軍,不多日便有傳來噩耗,挂帥抗海倭的林家女将葬身茫茫大海中,屍骨無存。

那是他奶奶第一次海戰,也是最後一次。

海倭和犬戎不同,那些人陰險狡猾,擅長詭術,甚至借着大海的絕佳地理優勢,将這群并不識得水性的武康軍殺了個措手不及。那一年海戰,武康軍大敗,被逼至崖關,那些鐵骨兒郎,寧做海中魂,也不做敵人的刀下鬼,竟然全部跳海葬身。

十萬大軍亡魂,震撼了整個武康。

再往後,是武康十五年,宰相謝西山因與海倭私通文書,意欲謀反而被關押至京都石牢。一開始,林空是恨過謝家人的。

然而,宋雲遏不厭其煩,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他的老師絕不可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可林空恨海賊,已經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他雖心有疑慮,但那一年,謝玉敲從前身旁的那些兒時好友,最終只剩下一個剛上王爺之位的宋雲遏。

林空選擇了避讓。

所以重逢後,他面對謝玉敲時是有愧的。

盡管謝玉敲從不埋怨任何人,就連當年宰相出事,避得最快的李尚書家——

後來李府還是因為謝西山受了牽連,因而謝玉敲任官之中,仍是暗中照拂了李家數年。

這些依舊是宋雲遏告訴他的。

那年春闱老太傅出事,謝玉敲一介進士,朱璘本來連官職都不想給她分配,只想草草結了此事,而當時朝堂之上,是已經被貶為侍郎的李鳶父親,舉了林空家中女将們之例,巧言善辯地替謝玉敲争來了女司侍的官。

他并非是那沒有心肝的朱璘,而是大禍當頭,每個人最先想的,一定會是自己的家人。

先小愛,後大愛。義淨告訴謝玉敲,世間之人多數得先愛己,方能愛他人。他又告訴謝玉敲,憑心而動,只要她想做,就不要問緣由,更不要論因果,只管跟着自己的心去做。

謝玉敲始終沒有放下過李鳶,更沒有放下過李家。

她只做問心無愧之事。

林空總說她黑心,只是她黑心的皮,裏面包的全是和宋雲遏一樣的死理。

說好要護家國山河,便是無論退路,一定要做到。

思及此,林空又咳了兩聲,從回憶中抽離。

雖然他時常笑話宋雲遏這份意氣天真的想法,然而還是亦步亦趨的,跟着他一起過了這麽些年。

好像,也從無半分後悔過。

林空看着路阿婆枯槁的面容,他手臂的傷口又開始潰爛,細細密密地攪着疼,仍舊甘之如饴地把阿婆送回溶洞裏,送到了宋韻身邊。

正欲出去尋胡數剌,宋韻卻一劍抵在了林空身前,“且慢。”

“宋大人。”林空轉身,t單手垂拱做了個揖。

“你——”宋韻把人上下瞧了瞧,“當真是......”

她從昨日便猜出這人是當年跟着宋雲遏上蹿下跳的林家皮小子,然而林空的變化比宋雲遏還要大,宋韻左右瞧了人半天,“早幾年我記得還在北漠見過你,那時候還是壯實的好小子,怎麽磋磨幾年,變成這樣了?”

她素來心直口快,其實也是憐惜孩子心切,結果落在林空耳裏,瞬間變了味。這是嫌他弱了?林空撇撇嘴,幸好是受了傷,要不然他此時一定要跳腳,争上幾句。

但他病怏怏的,只是豎起來身子,回道:“既如此,小人便不礙宋大人的眼了。”

“哎哎!”宋韻喊住他,“你這是做甚?”她無奈收回劍,從自己的囊袋裏抽出一個小盒子,遞到林空未受傷的那只手上,“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味丹藥,你叫那小醫師瞧一瞧,如若對你的傷處有幫助,便吃了吧。”

她臉上帶着點不太自然的笑,又道:“別到時候,你這破身子還壞了一只手......”

“多謝宋姑姑。”林空及時止住了她又講歪了的話,“知道大人是關心我。”他也是有些扭捏,“我......”

宋韻嘆氣,“算了,快去吧!稍耽擱一會,你這手就要多壞一會。”

林空這才小心翼翼地捧着盒子,尋了胡數剌和路元。

“林大哥沒什麽大事。”路元說,“就是舊傷複發,傷口潰爛難以根治,反反複複……但我給胡數剌講了藥方,此番回去後,慢慢養些時日,至少能恢複九成。”

他看了眼眉梢漸漸平展的宋雲遏,又道:“再加上那位宋大人給的丹藥,林大哥恢複應當也會更快些,那可是罕見的內服創藥,比起胡數剌的草原神藥還要好上百倍,怕也是得之不易。”

然而宋韻是半分沒有猶豫就給了林空。

謝玉敲輕輕一笑,握住宋雲遏松開的拳心,說:“宋姑姑一直是這樣,看起來是個女中豪傑,性情豪放爽朗,但她也有一顆母親的心,多數時候,她又不太會表露自己的想法,因而抒發情感的時候,總會看起來有些別扭。”

宋韻沒有嫁人,更沒有子嗣。

她把他們當成了自己的孩子,身雖在外,卻一直百般照拂着,心中也是一直挂念着,否則不會在武康飄搖動蕩之時,雖厭惡朝堂,仍毫無怨言的回來。

說到此處,謝玉敲的心顫了顫,恍惚中想起自家溫柔的母親。她和宋韻完全是兩種人,卻有着同樣的為母則剛。

宋雲遏瞧出她的惶然,輕輕晃了晃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又一次盯向寬下心來的路元,“旁事講完,咱們也該談點正事了。”

說罷,他看了眼四周,“此處沒有山路可以上來,算是一處天然的山峭頂——”

“路元,”他眼神落在醫師的微微抖動的黑甲上,“你昨日,究竟因何要做出傷害我和敲兒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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