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蓮子羹(二十五)
蓮子羹(二十五)
路元雙眉緊蹙, 猶豫片刻,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輕輕笑了, “反正我壞事做得也夠多了, 橫豎多做一件、少做一件,又有什麽關系呢?”
當時在洞外,他銀針飛出, 本就是想警告外面的人不要繼續往上走。
不料, 來的卻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胡數剌他們。
“我是從湘西南一帶的鐵索過來的, 不過那一處只有對此石山地勢極為熟悉的臨縣人方能過來, 可以直接通往佛窟……”
說到這, 路元對上謝玉敲疑惑的眼, 頓了頓,解釋道:“是精屍娃娃。”
貴安的數九歌謠裏, 藏的是陳氏家族的精妙巧思,外人一般不會知道他們族人間對應的圖騰紋飾與歌謠意思。昨日的蝼蛄可以進入藏經甬道, 而精屍娃娃便是那鐵索的入口。
路元繼續道:“結果我剛一落腳,便有人給我送了封信。”
“什麽人?怎麽送?”宋雲遏問。
“我不知道是誰……”路元搖搖頭, 語氣也是憤懑的,“用的是普通的信鴿子。可是,此人卻是對我家中一切事情如數家珍, 他告訴我,說我奶奶她、她……”
路元攥緊了拳頭, “他們給我奶奶下毒了!”
胡數剌一下訝然,“什麽!”他撐着石塊彈起身, “奶奶怎麽了?”
“是你也沒法解的毒?”謝玉敲眼裏閃過疑慮,“我記得你之前說, 從回來貴安之後便沒有見過你奶奶,既如此,你從未靠近過她的身,又是如何知曉她是不是真的被下毒了?”
路元咬緊了牙,對上謝玉敲疑惑的眼,解釋道:“是蝼蛄制成的毒。”
“此毒只有我們貴安有。蝼蛄原本是完全不害人的小甲蟲,然而齋善堂那些人,行着懸壺濟世的名,實則做的都是些禍害人的勾當!”
“他們将蝼蛄喂于數百種奇花異草的毒素裏,每日一口将其吊食着,在其精氣即将耗盡的時候,放入人體。”路元抿了抿嘴,“中毒者面呈不正常的黃白色,手掌處會有灰黑色的脈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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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其實有不少以制毒藥為營生的門派,世間之毒千萬種,這種聽起來算是尋常的毒物制作法子,應當不會難解。
宋雲遏輕輕拍了拍他的脊背,問:“能解?”
“能。”路元說,“昨日溶洞外,我已經偷偷放了齋善堂的蝼蛄母蟲,替奶奶解了毒。”
胡數剌聞言松了口氣,随即又覺着不對,大聲道:“既然能解,你又為何要害我青冥大哥和嫂嫂?”
謝玉敲已經對胡數剌的稱呼習以為常,她輕輕摸了摸腕骨的桃花株,問路元:“下毒只是警告?對方信中是要你攔住任何想要入佛窟的外來者?”
“是。”路元吐出口濁氣,“我猜想他們應當是在佛窟那埋了些江湖中人,所以一開始聽你們說要去佛窟,我自是要阻攔。”
然而又聽謝玉敲說齋善堂的人失蹤了,或許都在佛窟裏。彼時路元一面糾結着,一面還是跟着去到了彌勒佛神像處。
他繼續絞着手,道:“給我送信那人,知道我是不會武的,如若遇到會武之人,想來我也是沒多大用,所以才讓我在實在攔不住的時候,便直接把人送進甬道內。”
“對不起。”他歉疚萬分,“我當時被你們一說,鬼迷心竅的,實在是很害怕......我是個将死之人倒是不要緊,可是他們既然能給我奶奶下毒,保不齊還會做別的事......”
他深深看了眼胡數剌,歉意萬分,“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那你們後來,從溶洞出來後,為何又要回到此處?”謝玉敲不想去追究一個少年的歉意,随即越過此話口,“你們有看到兇手嗎?”
“我們也是從彌勒佛像那進來的。”說着胡數剌和路元對上眼,頃刻又扭過頭,不想看他,“然而一路走來,這甬道裏竟然半點人氣也無。我們心有疑窦,便沿着水流一路到了方才那、那......”
那駭人的水簾洞口處。
宋雲遏手中的簫轉了轉,問:“你們約莫是多久之前來的?”
路元答道:“也就在你們來之前不過片刻功夫。”
一見到死人,兩人面上已有驚駭,胡數剌還膽大地去翻了翻屍體。原先不翻還不要緊,這一翻,惡臭的腸肉與污血瞬間從腰腹的大洞裏流出,直接把兩人吓了個魂飛魄散。
這也才發現,地上密密麻麻的爬滿了蝼蛄。
然後一路尖叫,便遇見了正巧要入洞的謝玉敲和宋雲遏。
“小元,”謝玉敲凝神了好一會,問路元,“你學醫術,可曾見過從身體內部爆裂開的毒物或是創傷?”
路元訝異,挑了挑眉,思索了好一會,才搖搖頭,“洞內的人是這麽死的?只是恕我才疏學淺,此種死法,當真聞所未聞。”
如若不是毒物,難不成真的有一位武功極高的人來到此,把人殺光之後悄然離去?
會是敵還是友?
謝玉敲發愁地看向宋雲遏。
察覺到她的目光,宋雲遏淺淺帶了點笑,往謝玉敲身側跨了幾步,按住她還在攥着腕骨的指尖,溫柔地搖了搖頭。
胡數剌對別的事情總是不靈光的模樣,在情愛上倒是開竅的很,瞬間便抓住宋雲遏的親昵,“啧啧”了兩聲。
随即被宋雲遏的簫狠狠抽了一下手臂。
“我錯了錯了。”胡數剌呲牙咧嘴,“嫂嫂!”他現在很會來事,“快救我!”
謝玉敲被他逗樂,唇邊笑意清淺,心緒跟着平複幾分。
高崖之上,烈日很快便曬化了幾乎是石塊的山體,謝玉敲難得感受到夏意,她擡手扇了扇風,無意t間往周圍望了望。
一眼過後,她眉梢高高揚起,突然拉住宋雲遏的手,說:“我上最高的那處石塊看看。”
“我同你去。”宋雲遏接過胡數剌還回來的軟劍,遞給謝玉敲。
謝玉敲把劍別回腰間,擋住他的步伐,“注意你的傷,不要老是動來動去的。”
說罷,她輕巧一躍,人像只靈動的貓,瞬間便上了此片空地最高的那塊石頭,又往這高聳之下的山間望了望。
“阿遏!”她狀似發現了什麽,一激動,宋雲遏的乳名脫口而出,随即想起還有路元在,緊忙轉過話口,“我方才就在想,此處地形如此神奇,會不會是個天然的八卦陣法!”
“當真是?”宋雲遏瞬間明白她話內之意,“可有形?”
“有。”謝玉敲話中已有喜意,“是先天八卦陣。”
所謂有形,是在一處天然的八卦陣中,被人為地鋪示出黑白分明的魚鱗紋路,即為入卦象。無形則是最為原始的八卦陣型,無排列,沒有被人啓用過。
謝玉敲在上,宋雲遏在下,兩人眼神甫一對上,皆是從對方眼裏看到了欣喜——
這是他們熟悉的一種陣法,授業恩師便是義淨僧師。
“一座高山,巍峨壯闊,上連天,下接地,取的是山河最絕妙的精華。”當年義淨講述此陣法時,是在報恩寺的藏經閣上。
彼時,他們都尚未踏出過京都,未曾見過真正的高山遠海,然而光憑字句講述,卻已然身臨其境。
“此時,若此山之巅,有一天然八卦陣法,在八個方位編織一張巨型的網,彼此交織相連,縱橫之間,八卦陣先開。”
小謝玉敲好奇地抱着腦袋,問:“然後呢?”
“然後是其間。”義淨佛珠轉動,和藹一笑,“其間修建佛窟,供奉香火,以佛求福祉,再布一個陣法。”
小宋雲遏舉了舉手,“我知道!”
“哦?”義淨有些不可思議,“小殿下,你且說來聽聽。”
“師父您從來沒有教過我們關于佛家的陣法,但是我那日在羅漢堂,聽聞有一種玄妙至極的陣法。”小宋雲遏眼裏全是得意的神采,“是六道輪回。”
佛學講究六道輪回,三善道,三惡道,世間生滅流轉變化,一念殊途,一念同歸。
義淨眼裏有贊許,就連素來矜傲的謝玉敲,也是雙眼發亮地看着他,看得宋雲遏羞赧地握拳咳了咳。
“不錯。”義淨放下佛珠,“其間做六道輪回,最後再壓一颠倒陣法,将陰陽混雜,此陣便可做成。”
“何用?”謝玉敲問。
當年,講至此處,義淨卻只是撩了撩清瘦的須發,搖了搖頭,未再解惑。畢竟世間要尋得此種良境,再鋪設這麽複雜的三種陣法,不是件易事。
然而,多年之後,他們竟然在貴安看到了此種陣法,而且是有形的——
這便說明,當年義淨來貴安,一定有過與此陣法的某種關聯。
思及此,謝玉敲猛地想起,提了聲,問胡數剌和路元:“經冊呢?”
胡數剌撓撓頭,“什麽經冊?”
“路元之前說,此甬道是存放佛窟經書之地,你們這一路過來,可有見到?”宋雲遏目光沉沉。
昨日他和謝玉敲只顧着疾奔,分毫沒能去留意甬道內的情況。
然而,路元卻是緊皺着眉,也是搖頭否認道:“我們也沒瞧見。”
頓了頓,他又解釋:“一路光顧着尋人,還真沒怎麽留意。”
“既如此,”謝玉敲傾身,從石塊上翩跹而落,回到宋雲遏身側,“橫豎我們要回去,也只得走原路,那便——”
宋雲遏長簫一指,徑直探向那幽深黯然的洞口,接上謝玉敲的話:“那便,再走一遭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