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蓮子羹(二十六)
蓮子羹(二十六)
胡數剌和路元互相揪着對方衣領, 戰戰兢兢地走在謝玉敲身後。
“哎哎哎!你別扯着我了!”胡數剌小聲吼,“我憋不過氣來了!”
“是喘不過氣!”路元糾正。
“知道了,你別光說啊!你松開我!”胡數剌繼續嚷嚷, “膽子怎麽這麽小。”
路元忍不住翻了個下三白, “你要不也松開我?比膽子咱倆半斤八兩好吧?”
宋雲遏斷後,看着面前拉拉扯扯兩人,忍不住失笑, 繃緊的全身松了些。
他越過兩人, 看向走在最前面的謝玉敲, 提了點聲蓋過兩人的, 問道:“屍體還要再察看一次嗎?”
這種探查的活, 他終究沒有雀臺司副使那麽專攻, 怕方才急着出去,沒有看全。
但胡數剌一聽差點魂飛魄散, 回頭道:“青冥大哥,你和嫂嫂行行好, 放過我吧。”
“又沒說讓你看!”路元嗤笑一聲。
笑聲未落,他便被謝玉敲點了名, “小元,你醫術精通,來幫忙看看吧。”
“啊?”路元的笑還挂在臉上, 僵着臉欲哭無淚地走向謝玉敲。
胡數剌毫不收斂的笑聲瞬間回蕩在洞內,被宋雲遏玉簫抽了一下, 緊忙鎖住嘴。
謝玉敲無奈解釋道:“方才你們因為害怕,路元才沒能看仔細這些死者, 說不準這回冷靜下來了,能看出點不同。”
說着她拍了拍路元抖着的肩,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絕不可能是什麽惡鬼幹的。何況,一旦有事,我和青冥一定會全力保護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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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元緊緊咬着牙,這才點頭,一副上砍頭臺的架勢,掀了掀衣袍,“來!”
他跟着謝玉敲蹲下,在已經開始發臭的屍體上用樹枝挑了挑,半天沒吭聲。
直到他手中的樹枝忽然“啪”的一聲折斷,謝玉敲循聲看過去,路元卻是閉上了眼,輕輕嘆了口氣,說:“這是我師叔。”
謝玉敲聞言心一緊。
面前這副屍身,因為自身骨骼比較纖小,加上瘦弱,被從內裏炸開時,面容也被跟着炸了個四分五裂,完全看不出原本的相貌。
然而路元卻指着屍身的斷臂斷定道:“他的手指有一截先天的殘缺。”
宋雲遏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驀地想起來一事,緊忙問:“你可還記得從前住在你們家裏隔壁的那對夫妻?”
路元擡眼,眸裏有點點淚花,“師叔便是住我家隔壁的齋善堂醫師……他是這些人裏,少數真正心善的人了,從前待我也是極好……”
謝玉敲一愣,和宋雲遏對上眼。
所以面前這人,便是那溶洞中苦苦哀求他們救人的婦人的夫婿?
可是為何昨日,他們見到這些人時,提起路阿婆隔壁的婦人,這些人裏并沒有一個看起來是婦人夫君的模樣?
彼時他和宋雲遏還猜測,對方應當在失蹤的四人之中。
“這裏一共是十八個屍身,沒錯吧?”宋雲遏随即起身,目光探進幽深的洞裏。
是十八個人沒錯。
他擰眉,一時片刻想不出內裏的關系。
路元卻又突然“咦”了一聲。
“怎麽了?”謝玉敲跟着一頓,心提了又提。
“不對……”路元喃喃道,“這不是我師叔啊……”
說着他已經沒有太多害怕與顧忌,直接上手徹底掀開屍身的上身衣袍,“雖然齋善堂只有我師叔是斷指,可我師叔曾得過疝氣。”
路元黑甲繞過那沒有被完全炸毀的屍身下腹側,“此處應當有一道開刀後的創疤才對。不過我也不确定,畢竟這屍體都已經毀成這樣了。”
“這聽起來便很怪異。”謝玉敲朝宋雲遏道,“一人的身體,另一人的斷臂,卻詭異地拼湊在一處,這下便難以分辨此人的具體身份了。”
這時,路元又有了新發現,“從這爆炸的位置來看,不是腹部,而是——”
他拿起一旁的樹枝,往屍身心髒的地方挑去,幾乎是電光火石間,伴随着一股濃重發臭的黑紅色血液而出的,竟然是一條蠕動的白色小蟲。
胡數剌在一旁遠遠站着,嘴巴已經完全合不上了,“這、這是......”
“還當真不是惡鬼。”路元長舒一口氣,“竟然被驚怕昏了頭。”他看着謝玉敲,話裏有喜悅,“也不是什麽武力高強的人殺死了這些人,而是藥蟲。”
宋雲遏傾身,接過路元挑出來的蟲子,細細瞧了一眼。
見三人皆有疑惑,路元解釋道:“其實藥蟲和苗疆的蠱蟲異曲同工,然而蠱蟲需要同時有母蟲的存在,母體做引,藥蟲不需要。”
“蠱蟲如若不發作,倒也可相安無事。”他嘆了口氣,“然而藥蟲便是一喂入身體內,此人存活的時間即是開始進入倒數。”
這些都是齋善堂的手筆。
彼時路元尚小,對這些陰邪之物沒有太多概念t。藥蟲本就是取自多種草本藥物,和路阿婆被喂進去的毒丸是同根生的道理,然而藥蟲至毒,若非本身便是中無解之毒的人,那此物對尋常人來說,便是極為惡寒的毒物。
一蟲入體,直接摧毀心脈,在內裏孕育出更多的蟲體。待到心脈無法承受住的那一日,便會瞬間爆體而亡,一如今日甬道內這十八人的屍身。
“如此說來,這些人終究是害人終害己。”謝玉敲嘆息。
然而,是什麽人會給這些本身便醫術高明的醫師們下此毒物?又怎麽這般湊巧,在他們入甬道這日發生這場變故?
“或許——”
宋雲遏握着玉簫的手緊了緊,“這群人本就是兔死狗烹的主,怕是齋善堂的人利用完了,為了滅口便趕盡殺絕。”
“而且,敲兒,”他目光又在狹窄的洞內繞了一圈,“昨日那滾肉臉,并沒有在這些屍身裏。”
謝玉敲點頭,道:“如若能找到那一直不見蹤影的四個人,以及一直沒能看見的經冊。”
說起經冊——
她猛地一頓,“齋善堂的人被處死,是不是意味着,他們已經拿到了想要的東西?”
她問路元:“你可知義淨僧師從前給貴安捐贈的那些經冊,有何奇異之處?”
路元把衣衫給屍身蓋好,方才起身,稍稍遠離了一些。思蹙片刻,他搖頭,應道:“要說奇異,我實在不知,因為此事本就是一個傳聞。”
“傳聞?”
“至少我在貴安這麽多年,入佛窟這麽多次,從未見過這些經冊,這算不算奇異之處?”路元緊皺着眉頭,“我也想不通這些人趨之若鹜的到底是些什麽。”
宋雲遏忽然問道:“對了,你師父呢?”
路元一愣,沒反應過來,“什麽師父?”
“從前在齋善堂學習的師父。”宋雲遏指了指方才被他認成師叔的屍身,“他也在這些人裏面嗎?”
路元搖頭,“沒有。”
“我是十六歲便跟着師父離開齋善堂了,我們去的主縣醫館,師父如今,應當還在那邊罷。”
宋雲遏這才了然點點頭,沒再發問。
事情稍稍有了眉目,又驟然斷開,無法完全拼湊。謝玉敲長劍輕輕蹭在地面的石塊上,無言嘆息,只得道:“往前繼續走吧,看有沒有經冊的蹤跡,如若沒有,便直接回溶洞裏。”
她看了眼宋雲遏,見他神色還算如常,稍稍寬了心。
“三日,這一回才過去一日半。”宋雲遏輕笑,率先跟上了她的步伐。
“什麽三日?”胡數剌好奇發問。
洞中人暴斃的疑惑得到解答,他輕松了許多,沉下心來問道:“在圍城的時候,我便聽青冥大哥說嫂嫂喜歡以三日為期,是因為對事情很有把握嗎?”
他看着謝玉敲眼神裏已經開始有了敬仰的光。
從最初的争鋒相對,到斂下脾性努力相處,再到徹底折服。謝玉敲雖是女娘,身上卻有着完全不輸給宋雲遏的銳氣與鋒芒,她聰明果敢,謹慎從容,胡數剌已經對她徹底的放下了成見,甚至不自覺的開始信賴她。
這般想着,他發自肺腑卻略顯拍馬屁的話便脫口而出:“嫂嫂真的很厲害,連天數也能——”
謝玉敲卻忽而一笑,原本一直淡然的臉上閃過一絲狡黠,她搖搖頭,笑道:“小胡這便是擡舉我了。”
“所謂三日,并非我真的神通廣大。”
“其實,我也是走一步算一步的人。”
她眨眨眼,難能靈動地伸出三根手指,說:“是因為,人可以餓肚子,但不喝水的話,人最多只能活三日。”
這才是她每一回幹大事前定下規矩的真相。
倘若遇到事情,她最多只能撐三日。因而安排後路,都是以三日為期。
胡數剌萬萬沒想過事實是如此,他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實在是沒能拗過,便問宋雲遏:“青冥大哥,嫂嫂說的是真的嗎?”
宋雲遏被他逗樂,聳聳肩,沒應。
原本開始隐隐抽痛的腰腹倒是被消磨了些許。
最前側,收了笑意的謝玉敲手握着長劍,劍光四散在甬道內,被黑色的石塊折射出數道寒光。忽然,這寒光猛地墜地,謝玉敲眉峰一凜,急急止住步伐,朝着身後三人做了個“停下”的手勢。
胡數剌抖了抖,有些莫名地朝前方的拐角處看去,卻是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明。
到這時,他終于後知後覺——
如若走原路能回去,為何昨日大哥和嫂嫂要往水簾洞跑,而不是直接從他們下來的地方走?
方才宋雲遏所說的再走一遭,指的真的是昨日的彌勒佛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