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蓮子羹(二十九)
蓮子羹(二十九)
将近整整一月, 貴安的水患方終得漸漸纾解。
回到溶洞,宋韻已經指揮着武康軍帶着臨縣的百姓慢慢往主縣那邊去。
“多幫着修茅屋,讓百姓們至少不流離失所, 有個暫時的避風之地。”
“做好糧物看管, 免得被有心之心克扣,百姓們就等着這一口熱粥,絕不能出問題。”
宋韻領下的偵察隊女隊長雙掌交疊, 應聲:“是。”
“宋姑姑。”宋韻正想繼續囑咐, 謝玉敲已經走到她身側, 斂了聲, “齋善堂醫師們接連遇難, 主縣定然需要大量醫師, 我這邊有香山閣令牌,讓偵察隊的女大人帶着, 香山閣定會傾囊相助。”
宋韻瞧見她,以及緩緩跟在謝玉敲身後而來的宋雲遏, 欣喜頃刻漫上眉梢,“你倆這麽快便回來了, 我還以為要去尋你們呢!怎麽說,有什麽發現嗎?”
她接過令牌,遞給了女隊長, 這才攬着謝玉敲的肩,又問道:“你們沒有受傷吧?”
“沒有。”宋雲遏搶上話, “不過出了點小意外。”
說話間,三人來到了義淨僧師面前。宋韻畢恭t畢敬地雙掌合十, 朝着正在每日修業的義淨道:“阿彌陀佛,義淨僧師, 謝大人和……”
“青冥。”
宋韻看了宋雲遏一眼,“……和青冥他們回來了。”
義淨的佛珠緩緩停下,他睜開眼,炯炯有神的雙眼在晦暗的洞內像凝着兩團火,看着宋雲遏,久久不語。
半晌,他蒼勁的聲音繞過幢幢石壁,回蕩在宋雲遏耳邊:“天地不仁,萬物刍狗。”
“而今玄衣羸骨,歸家路漫漫,萬重難罷。”他一聲重重的嘆息,亮堂的眼直直盯着宋雲遏,“打馬入塵間,小王爺,一切可好?”
Advertisement
宋雲遏聞言卻是淺然一笑,笑聲輕倚,似有萬重山過。而這一聲,竟也有從前永安王的模樣,謝玉敲一時間恍然,卻聽見那被洗淨一身傲骨的人話內仍有意氣。
他道:“人心不足,生生燈火,本就明暗無辄,然,此心從不曾悔過。”
“好!好一個不悔!”義淨聞言面上溫和之色漸濃,他一下起身,看着面前姿态如松的人,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清濁之路曲折甚多,莫問神佛,只問本心,不悔便好。”
謝玉敲回想起昨日他們困于山間崖洞內,宋雲遏輕描淡寫講起北漠戰亂的某些破碎片段,當年之事本就是逼至絕路的無可奈何。然而宋雲遏向來如此,看似藏鋒,實則他骨子裏的恣意輕狂半分也沒變,這麽些年,過不去坎的只有她謝玉敲,劍刃上新仇舊恨一并沾染。
她也不悔,何況她還凝着一股氣,一股只身走夜色的磊落之氣。
“講講這兩日你們去佛窟得到的線索吧。”義淨看向怔愣莫名的謝玉敲,“可有見佛窟經冊?”
他這一提及,謝玉敲憋了滿腹疑問正欲出口,洞外忽然一聲尖細的啼哭聲,不久便是此起彼伏的哭鬧聲。
宋韻随即眉梢一凜,瞬間變了臉色,看向匆匆而來的屬下:“外頭發生何事?”
“回大人,齋善堂的醫師找到了!只是——”
她回想起方才見到的那幾具屍身,手抖了抖,“卻都是不成人樣的屍塊。”
謝玉敲和宋雲遏對視片刻,随即反應過來,腳步匆匆便拉着宋雲遏往洞外走去。
屍身是在通往下山之路的一處巨石塊後發現的。
彼時,陳明和那二名官吏已經跟随武康軍,帶着大批臨縣的百姓往山下去,中途有人說要小解,走到石塊後,瞬間被吓暈過去。
“是不見的那四人。”謝玉敲拿出帕子,捂住口鼻,“不是甬道裏那十八具屍體。”
宋雲遏卻是直接蹲下身,皺着眉看了一會,“不對!”
“是三人。”他指了指面前發臭又血肉模糊的一堆,“而且這三人死法和甬道內的并不相同。”
“是被山間巨石砸死的,然後滾落,才會出現數種擦傷和撞擊傷。”林空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身後,聲音莫名陰恻恻的,“當年,我曾親眼見過被巨石砸死的屍身模樣,便是現在這種。”
其實有過之而不及。
然而不用他過多形容,謝玉敲看着面前同樣看不出面容,死得異常慘的三人,心中也是早有了如此定論,不由得嘆了口氣。
胡數剌跟在林空身後,但他仍有不解,指了指一旁明顯與屍身分離的一大塊屍塊,“如若如此,為何會有斷臂?”
林空聞言也跟着蹲下,手中做拐杖的樹枝撥了撥,一股惡臭瞬間從屍身內湧出,他奇道:“竟然是劍砍下來的。”
“這三人死了得有三四天了,開始潰爛發臭。”林空氣息不穩,說着緊忙站起來,離了好幾米遠,才繼續說,“看來有人在他們死後,對屍體動過手腳。”
謝玉敲心領神會,“是滾肉臉。”
齋善堂二十一名醫師,加上他一共二十二人,但只有二十一個屍體,帶着經冊跑走的人不言而喻。
“當時說是先去了九個人,怕是第一遭便出現了争執。”宋雲遏拉着謝玉敲走到一旁,“路元說,他家師叔是真心善,怕是就這三人......不對,是四人,和另外五個人出現了争吵。一夥人想找草藥,另一夥人要去佛窟。”
謝玉敲指尖在腕骨上點了點,認可了宋雲遏的推測,“四人。”
“那幾日大暴雨一直在下,或許是剛巧碰上泥洪,推搡間正巧遇到一塊巨石,其餘幾人一不做二不休,便借機殺害了這四人,并把屍身從山上丢了下來。”
宋雲遏擺弄着手中的簫,“後餘下的那夥人借口找人也出來,進了佛窟,只是經冊易得……”他想起墜入甬道時聞見的那股金草異香,“這些人後來,應當還在甬道內做着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情。”
再往後,便是謝玉敲和宋雲遏遭遇的那一切。
只不過,事成之後,滾肉臉趕盡殺絕,又想借假死脫身,便将某些屍體的四肢砍斷,拼拼湊湊,做成了甬道內和山間的屍身假象。
所以才會有路元所說的,甬道內那斷指的手臂和沒有刀痕的屍身對不上的怪異之處。
謝玉敲眉梢一揚,正欲認同,方才被官吏拉着不能靠近的女娘哭喊聲再度傳來。
他們循聲望去,是昨日苦苦哀求謝玉敲幫忙尋夫婿的婦人,也是路元的師嬸。
或許她早已對此事有了心裏預料,然而,當看見自家夫婿完全不成人樣的屍體時,積攢了數日的苦和痛還是瞬間爆發。
她被死死捂着嘴,微弱的聲線發出喑啞的一聲怒吼,聲音不大,卻像是喊盡葬于一生苦厄的冤靈,惹得謝玉敲的心忍不住跟着顫了顫。
她想起那日,和宋雲遏在竹筏上入臨縣時,他說的那一句“可惜這世道,天災和人禍,哪一個都擋不住”,不由得阖上眼。
上下求索,大抵也不過軀殼一副,可她要将山間換顏色,便要像宋雲遏和林空那般,塑一身金剛不壞之身。
這時,有梵音傳入耳間。
謝玉敲猛地睜開眼,瞧見義淨師父正坐于此間最高的那座石臺上——
這是身為武康報恩寺主持的本職所在,更是身為佛家大師必修的習性。
遇到死者,無論尊卑貴賤,他都要為他們祈來世之福。
一念淨土,一念婆娑。
她不信神明,卻信天道輪回。
想到千裏之外,朝堂上那個污穢纏身的惡人,謝玉敲拳頭緊了緊。
便在此時,梵音落,飄渺靈動的簫聲竟随之而起。此山間,一時靜谧萬分,先前的哭鬧與喧喊聲都跟着平息下來,像一場桃花雨,柔意如青黛,清絕磊落,超然物外。
這是從前的永安王。
未曾背負武康千山的少年郎,一身的風月,卻總有着讓人心平氣和的獨有氣質。
開始有哭聲,細細的從這些已經無家可歸的難民中傳出,悲懑很快傳遍整座石山,然而簫聲忽轉,桃花雨順間成了一場呼嘯的夏日風雨。
謝玉敲跟着心潮澎湃,跟着心生盎然。
“當年,城樓之上,他也是以簫作曲,撼動十一座北漠城民的心。”林空豎在一旁,受傷的手蓋着個胡數剌給他綁着的挂脖,唇邊是淡淡的笑意。
“你是不是沒見過這樣子的永安王?”他看向謝玉敲,“然而墜兔收光,最終我們還是只抓住了點點星火。”
“可你們是英雄。”胡數剌忽而出聲,抱着手臂,神色認真,“你們是每一個北漠人心中的英雄。”
謝玉敲指尖輕顫,問:“如今的北漠,是何模樣?”
林空冷笑一聲,“被朱璘的鷹犬占領着,能是什麽樣?名存實亡,犬戎早是那兒的主——”
“不!”胡數剌異色的瞳孔裏有尖利的鋒芒,謝玉敲從未見過他是這般模樣——
也不是沒見過。
和宋雲遏重逢那日,他看向她時,也是這樣的眼神。
不過,胡數剌此時的鋒利是朝着虛空的,他直直打斷林空,“不會的!總有一天,北漠人一定會重新回去,那兒是我們的家,犯我疆土,雖遠必誅。”
林空點頭,在簫聲的尾音裏,重重地拍了拍胡數剌,“如若是你,胡數剌,我自是萬分相信你。”
謝玉敲看着被激起一身鬥志的兩人,一個疑問悄然鑽出,然而未等發問,陳明那擾人的聲音便從前方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