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蓮子羹(三十)

蓮子羹(三十)

陳明看着還預備繼續往上的義淨僧師, 步履匆匆趕來,規矩倒是沒忘,直拱着腰身, 雙掌合十, 道:“阿彌陀佛,僧師且慢。”

“陳大人。”宋韻提着劍,t冷着臉走了過來, “有何事?”

陳明面上谄媚, 心中卻是難言的畏懼。見宋韻走進了, 不動聲色地咳了咳, 壓下抖動的聲, 又道:“不知幾位大人是否還要繼續前往佛窟……”

宋韻沒有好臉色打斷了他, “雀臺司此番,便是前來貴安修繕佛窟的。”

義淨僧師倒是面色一如既往的和藹, 握了佛珠道:“還望陳縣令指點一二。”

陳明抹了抹額頭上的細汗,喚了那二名官吏過來, 這回倒是格外誠懇,“那便由這二人帶各位大人上山罷。”

他想開溜已經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情了, 宋韻也懶得管,手指揮了揮,便把這無足輕重的臨縣縣令趕走。

謝玉敲站在不遠處, 把這一切盡收眼底。

她原本想着直接帶師父入甬道,但看他的意思, 那被封得嚴嚴實實的佛窟也要進去一趟。

除去武康軍,偵察隊大部份女大人都被宋韻指派回主縣。林空本也想跟着, 奈何他傷勢未好,加上幾日未果腹, 便被宋韻萬般阻攔,指了胡數剌陪着一起先回主縣等着。

謝玉敲牽着宋雲遏,原本也想着讓他一起去主縣,但宋雲遏如何能應?他這回倒是聽話地接受了義淨的丹藥,遂攬着謝玉敲,跟上了宋韻的步伐。

義淨年事已高,哪怕功力再深厚,行山路的速度也已遠不如正值壯年的幾人。

謝玉敲放緩了步伐,跟在他身後側,猶猶豫豫的,半天沒開口。

義淨佛珠便收進內袖中,還是謝玉敲最熟悉的笑,問道:“是有話要講?”

自然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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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玉敲和宋雲遏默默對視一眼,半晌,他先敗下陣來,無奈輕笑一聲,道:“師父,昨日我與敲兒不甚跌入藏着經冊的甬道之中,發現了一些未能解通的事。”

義淨一副洞察一切的模樣,“經冊應當全都沒了吧?”

“……是。”宋雲遏繞到他身側,“師父,這些經冊,究竟是……”

義淨擺擺手,“不急。木已成舟,如今慌亂也是沒用了。趁此機會,我先考考你倆,這些年是否把我從前教給你們的東西都忘了。”

謝玉敲輕咳一聲,悄悄往後退了幾步,被宋雲遏一把抓住,壓着聲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她給了人輕輕一記,這才笑着,礙于身後側幾十個武康軍衛,原本想抓着義淨衣裳的手收了回去,道:“不知師父想考驗我們什麽?”

“自是陣法。”義淨笑意深深,“如今你倆都長這麽大了,我也老了,除了陣法,我這将死之軀也沒多大用處了。”

謝玉敲連忙道:“師父這話不對。”她看了眼宋雲遏,“您這身子骨,還是得多鎮一鎮那京都的魑魅魍魉,您可是報恩寺的吉祥寶物。”

這話說得大不敬,義淨卻已然見怪不怪。

倒是這“京都”二字一進耳,他随即聽出謝玉敲話中之意——

她在探究他和朱璘的關系。

這姑娘和小時候簡直如出一轍,鬼機靈得很,俏皮被掩在漠然的皮骨之下,端的卻是靈巧聰敏的勁。

義淨沉默了半天,謝玉敲見他神色異常,也不敢再出言打擾,倒是宋韻,将這些談話聽了個一清二楚,內心還在恍惚之中。

謝玉敲和宋雲遏是義淨僧師的徒弟?

她強壓下心中的驚訝,又聽見義淨開口,問謝玉敲:“想好答案了?”

謝玉敲眨眨眼,指了指面前已經初見輪廓的彌勒佛神像,道:“早就看出來啦。”

說着她拉上宋雲遏,“昨日我們在最頂上,先是瞧見一天然八卦陣,卻是被啓用過,便知定然是師父的手筆。”

“也是阿遏,他先想出的,六道輪回。”

宋雲遏輕笑着接上她的話口:“師父原先是借着此天然陣法想要把經書壓在佛窟之內吧?卻不慎因為此番澇災,經冊才——”

義淨輕輕一嘆,卻是道:“也不然。”

“這還得是碰巧,小敲去了桐安,我才知道這貴安早就出了變故。”

“圍城?”謝玉敲一愣,有些想不通這內裏的關系。

然而義淨似乎有些不知從何開口,又默了片刻,那彌勒佛神像已經近在眼前。

義淨腳步一頓,再度拿出原本已經收起來的佛珠,繞在腕上,口中念念有詞,竟是又開始誦經。

他們不敢打攪,便靜默于原地,等着他念完。

這時,一只小小的蝼蛄不知從何處鑽出,爬至義淨身邊。他回神,小心翼翼彎下腰,任由這蟲子爬到佛珠之上,這才看了眼面前再度恢複原狀的那九格密鑰。

他微微一笑,道:“這個密鑰,當年還是我囑咐陳氏做的,沒想到這機關倒是沒有被山洪毀壞。”

說着他輕輕擡掌,未曾碰到那蝼蛄紋飾,機關便已經在強勁的內力驅使下破開。

饒是見慣了高手的宋韻一時也咂舌,難怪在京都,朱璘面對這已經年入古朽的僧師會如此害怕。若要說二十年前,義淨是這江湖中第一高手,怕是二十年後的現在,他也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鏈條聲動,義淨穿着僧袍的手臂擡了擡,擋住離得太近的宋韻。待內裏完全露出,他才松了勁,道:“各位請吧。”

甬道內的味道愈發的不好。

那些屍身的腐臭味已經從水簾洞自上而下落到甬道入口處。謝玉敲一手捂緊口鼻,另一手捏着宋雲遏的衣角,兩人慢慢走在義淨和宋韻身後。

武康軍和那二名官吏被留在頂上望風。

“不過,”謝玉敲忽然打破這安靜的氛圍,“師父不是要去佛窟嗎,怎的先來了這甬道?”

義淨施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看來還是學藝不精,只解其一,不解其二。”

謝玉敲瞬間凜然,做好了悉心聽講的準備。

放眼這偌大的武康,也就只有義淨能說她學藝不精了,要是換另一個人,以謝玉敲的性子,面上看似認下,心中實則早有了反咬對方一口的小心思。

宋雲遏低頭,借着幽深的洞光,靜靜地看了她一會。

姑娘家發梢微亂,幾日奔波,臉上剮蹭了點污漬,因為義淨此話,神色驟然變得格外認真,美眸看着佛珠,滿臉都是期盼。

她這模樣,還真有點當初一同在報恩寺習武的影子。

宋雲遏一時看得有點癡,聽見義淨忽然一聲咳,他才驚覺自己走了神,對上自家師父似笑非笑的眼,他倒是平靜坦然得很,随即跟着謝玉敲做出想聽的神态。

義淨搖搖頭,這才回身,繼續朝前走去,邊走邊說:“當年只給你們提及此陣法,卻未曾提到其作用。”

他也沒有神通廣大到可以未蔔先知,倘若知道之後他還會回到此處,當年就應當多教一些給宋雲遏和謝玉敲。

他心中有悔,來自那人,更來自自己。

思及此,他繼續道:“當年,我開啓此陣法,是因為此陣難解,而經冊又是萬分重要,用陣法藏起來,是最好的法子。”

謝玉敲不解,“這經冊,既然不是《金剛經》那一類的佛學經典,會是什麽重要的武學名錄嗎?”

“是,也不是。”義淨忽然停了下來,指尖搭在身旁那一塊尖利的石塊上。

水簾洞聲遠遠傳來,惡臭味卻已是難以掩蓋住。宋韻眉頭皺的極深,正想抱怨幾句,義淨突然往那石塊上一拉!

頃刻間,那原本密閉得極緊的石壁開啓,露出那還燃着數千盞燈火的佛窟。

謝玉敲從他身後望去,徹底看清了這佛窟的全貌。

“還當真是,震撼。”她喃喃自語,半晌才有些晃神,看着義淨拿起一旁那千年不滅的人魚燭托于手中,擡了腳便往那斷裂的觀音像走去。

貴安佛窟,雖建造于崖壁之下,卻意外的體量龐大,約莫占據了大片山腰,而且高不見頂。

由于雙面出口被山洪帶來的石塊徹底封上,佛窟內幾乎不見天光,卻也平添了一股幽深黯然的氛圍。

冷蘿所記錄的佛像百座,謝玉敲原本以為只是巴掌大小的泥塑佛像,這一見,方覺不是——

這裏所有的神像,皆是外接金漆彩繪,比之純色的泥塑要生動上好幾分,而那最大的觀音塑像,雖跌入塵土,卻難掩其白玉之身。

晶瑩透亮,仍有種不染塵世的疏離感。

再加上面前這些躍動的燭火,已經燃斷卻梵香味十足的香火,冥冥暗暗之間,他們宛若走進一處秘境之中,莊嚴和肅穆格外分明。

宋韻張大的嘴巴還未合上,她懵然地跟着義淨走到觀音像身邊,瞧見他俯身t,輕輕擦拭了好一會觀音沾了土的玉手,又把一直不離身的佛珠奉于神像之手。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謝玉敲終于看完這佛窟內的一切,走到宋雲遏身旁時,義淨終于開了口,聲音蒼茫,落于二十幾年前的那段年月。

在他們耳邊落下重重一擊:“朱璘和西山,都曾是我門下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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