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桂花糕(一)

桂花糕(一)

前朝戰亂, 義淨已經無法回想起具體是哪一年的事。

彼時他已皈依佛門,隐于山林深處,卻不忍民間于水火之中, 便重新入世, 創立了江湖會,想要借天下英雄之手,共同對抗進軍中原的犬戎。

也就是那幾年, 他先後遇見了流浪的朱嶙和謝西山。

兩人天資聰穎, 性情堅韌, 都是學武學的好苗子。義淨又是縱橫一脈出身, 自是将二人歸于門下, 收做一縱一橫。

然而朱嶙生性尚妒, 心眼小而雜,起初對于後來的謝西山總有排斥情緒, 義淨循循善誘,又幾乎傾盡畢生所學, 将自己的武功招數全教給了這兩人。

他已入中年,早對江湖與朝堂之事倦疲, 何況天下自當于少年人之手,教謝西山和朱嶙将近六年時間,一直都在極速逼迫兩人成長。

好在兩人也是不負他所望, 很快順利出師,一人持鐵銅黑劍, 另一人持金玉白劍,一同入了江湖, 救危扶難。

“後來大致的事情,你們應當或多或少知曉一些。”義淨連連嘆息, “機緣巧合之下,他們竟然遇見了同樣漂泊在外的清帝,三人遂拜了兄弟,直到幾年之後,犬戎被打退至邊關,梁帝不願歸朝,清帝登基。”

那時候謝西山無論是膽識才能都要壓過朱嶙一頭。

世人也曾有戲言,說是江湖三位少年郎,大郎謝西山,樣樣精通劍橫青山,二郎清帝,小小年紀穩泰山,而年紀最大卻被排到第三的朱嶙,卻是借兄弟之名巧坐廟堂。

因為朱嶙的關系,世間少有人知道他甚至和謝西山師出同門,兩人皆是義淨僧師門下。

說到此處,謝玉敲眉間有細細的感懷,她問義淨:“武康十年,您被請到報恩寺做住持,真的是因為皇伯伯嗎?”

她記得那一年,父親也曾跟着清帝入龜山。

“自然不是。”義淨朝着面前的觀音像叩首。

半晌,他才看向謝玉敲,道:“是你父親。”又看向看不清神色的宋雲遏,“那一年,他說,家中有兩小兒,資質很好,然而如今朝堂仍不穩,百臣心異,他怕終有一日會生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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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西山便是如此。

他不僅把宋雲遏當成自家孩子,也同樣把朱嶙那不滿三歲的兒子朱珉當成親兒子。

不過彼時朱珉尚小,義淨也只收兩位徒弟,最後便是謝玉敲和宋雲遏懵懵然地被送到了報恩寺學武。

此事,只有清帝和謝西山知曉。

義淨聲音悠然,講完這樁舊事,像是心中一塊石子落下,又是長長一嘆:“你們倆,應當見到周顧了吧?”

謝玉敲一愣,擡眼和宋雲遏對上,道:“在桐安見到了,周伯伯給了我們江湖會名冊,玉玺說是——”

義淨微微一笑,道:“玉玺放在一處安全之地,屆時自會有人來尋你們。”

謝玉敲聞言怔愣。

她先前還曾猜想,玉玺會不會被義淨師父收起來,藏在了報恩寺內。沒想到,義淨這番話意思明顯,便是想告訴他們,玉玺也不在他那。

那又會在誰手裏?

“江湖會名冊呢?”義淨問,“周顧便直接交由你手上?”

“還有我幼時給父親刻的木簪子。”謝玉敲斂下心中疑惑,如實回答,“我把名冊交給了香山閣了,上面那些小魚小蝦,還得靠香山閣情報網來确認。”

義淨點頭,上前将手中的燭火輕輕碰了碰那燃斷的香火,重新點燃。

不多時,濃濃的梵香味便萦繞在他們四周。

“前塵事簡單說罷,說說如今吧。”義淨在沾了泥垢的蒲團上坐下,“有些事,我不能瞞着你們,已經走至而今之路,縱橫存在的意義便是如此。”

于塵世動蕩時而出,避于海晏河清之處,合弱退強。

謝玉敲和宋雲遏瞬間心領神會,兩人皆是齊齊朝義淨施了禮,又跟着他跪坐于蒲團上,傾耳細聽。

宋韻劍收回劍鞘內,識時務地退遠了些。

武康十五年,謝西山因貪墨與謀逆被清帝押入天牢,那時候義淨曾悄悄去尋過他一次。

“什麽?”謝玉敲訝然,“所以父親他......”

那段時間謝玉敲也尚在牢獄中,只聽聞義淨師父和宋雲遏為了他們費盡口舌與心力,卻從不知當年義淨原來也曾直入虎牢,想要帶謝西山走。

“老師,弟子愚鈍,時至今日竟遭奸人陷害,已是無力回天之舉。”謝西山伏于陰冷潮濕的苔藓地上,重重朝義淨磕了三個響頭,“弟子有愧,實在是辜負了老師生平所教之數。”

說的是縱橫規矩。

縱橫一派從不入平安世,可他謝西山卻是沒有拒絕清帝的邀請,和朱璘一齊入了廟堂,是為罔顧門派之法。

義淨臉色平和,握住了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徒弟的手臂,心中卻是哀嘆連連。

他怎能不明白謝西山是個怎樣的人?

他愛民如子,敬重兄弟,端的是品行如一,可如今,他卻淪落至此下場。義淨從不管政事,對清帝此人了解甚淺,也是如何都想不通,為何一朝之間,原本宰相之位做得穩當的人會遭此橫禍。

有些人是做人禮數不講,佛家教言不聽,于是,他便循了江湖規矩,想要直接劫獄帶謝西山走。

然而謝西山卻是又重重磕了幾個響頭,紅了眼眶,道:“承蒙恩師厚愛,然孽徒家中尚有三百六十一人,朝中與這武康更有無數的人在等着那麽一點微弱的生機,我不能逃,絕不能。”

“他們只是要我的命,或許清帝都沒想過要我的命。”謝西山擡頭,看着義淨手中的佛珠,“只要事情有轉圜......這段時日,還請師父多多幫着照拂府內被帶至獄牢的那些人,都是無妄之災......”

謝西山到底還是心純良善,未曾想過……不,其實是所有人都沒想過,他死後,朱璘竟然還想要趕盡殺絕。

到最後,偌大的相府只留下了謝玉敲和一個養娘。

“只是,”謝玉敲聲音抖得厲害,“師父是否知曉父親當年為何會蹊跷而死?他不會是自己一心......”

這個猜測讓謝玉敲心中憤懑一片,倘若父親是為了相府的他們,或是為了某些事情,隐忍至此。她攥緊了拳,卻被宋雲遏輕輕摟住,“敲兒。”

“西山的死,我從前也想過些許,然而到近日,我才有了點較為确切的推測。”義淨皺紋遍布的臉上也有了一絲松動的憤怒神情,“是圍城的事讓我徹底死了心。”

這就又牽扯到另一樁往事了。

也是如今他們為何會在佛窟之內的最大緣故——

“朱璘曾來過佛窟,偷走了我壓于陣法之下的經冊。”沒了佛珠,義淨枯槁的指尖揉搓着蒲團上散開的草繩,竟是使了十成的力氣。

指尖都攥得發白。

“他是怕我,只是怕之有前因,然而要說多怕,其實也沒有。”

謝玉敲從未見過這樣的義淨師父。

情緒外露的,不再是出家人那副見慣世人與年歲的淡然從容模樣。他心中有很深的愧疚,也同樣有很重的悔恨,全都來自于當年撿回朱嶙的自己。

“我沒想到,自己竟然養了一條白眼狼,吃同門的血肉,血腥殘暴,兇狠至極。”從收養朱璘那日開始,他便知道這小少年品端全然不如謝西山,然而他總覺着,只要悉心教導,潛移默化也能把這只野狗教好。

當年其實也是一念之差,才致使他養出來了一個如今橫行霸道的奸人。

“我是南越人。”義淨沉聲道,他目光落于那升騰的煙火處,沒有瞧見忽然睜大雙眼的謝玉敲和宋雲遏。

可這也便能說通了。

先前,謝玉敲曾和宋雲遏疑惑,為何時隔數年,南越豢養藥人的金草與秘術,會在千裏之外的貴安佛窟內出現。

全然沒想過,竟是因為義淨來自南越。

“南越沒有你們想的那般神秘。”義淨目光從香火上落下,見面前兩人臉上是藏不住的驚訝,笑了笑,“只是不與外通,實則和中原并無太大差別。”

“南越多山巒,我自幼便是在t山間的神庵長大,那裏藏着過往數個朝代的一些書冊,閑來無事我便會拿出來看。”

彼時年幼,義淨看不懂其中之理,只覺着有趣。

後來他跟随一夥想要去北漠的商隊,離開南越,便帶上了那些稀奇古怪的書冊。

但他沒跟着商隊去北漠,在途經貴安的時候,他遇見了當時縱橫一脈的橫派師父,見他聰穎,便帶着他入山修習,一學便是十年之久。

十年後,他出師離開貴安,到江湖闖蕩,連帶着那數千本書冊——

長大後,他漸漸能看明白書冊上所記錄的內容,有些失傳秘術看得他心驚膽戰,也曾有一度想直接毀滅掉這些書冊。

然而這是南越庵廟的東西,他敬仰鬼神之力,斷不可能貿然處理掉這些書冊,可倘若他不慎出事,這些禍端落于他人之手——

權衡之後,他最終回了貴安,在修建佛窟時,将這些書冊改頭換面,變成經冊,又巧思借了此處陣法,将經冊永遠埋進了這深山之底。

卻不知,多年之後,他的徒弟,竟意外得知此事,悄悄來了貴安,偷走了大部分的經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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