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桂花糕(七)
桂花糕(七)
林空滿臉憤憤, 痛心疾首地朝謝玉敲道:“雖然知道你不會,但按照青冥對你的上心程度,估計看到有別的男人給你送香囊, 會痛哭流涕吧!”
這話說得稍稍過頭了些, 然而謝玉敲回想起剛剛他們的小争吵,陷入了更加糾結的自省中。
“你可別叫他看見啊!”林空還在喋喋不休,“他這幾年在外, 想念着你都不敢, 名諱不能提, 過往不回望, 心思不可挂, 忍得是真辛苦……”
“他原本都想好了, 默默陪伴你一路就行,怎知你忽然給他表明心跡, 你知道那晚他瘋成什麽樣嗎?”林空說着搖搖頭,“折了三根竹簫劍, 跑到郊外的桃花林喝酒,還差點把玉簫給順便砍了……”
某一剎那, 謝玉敲從他的話中回神,抓住了一閃而過的念頭。
和宋雲遏在一起之後,他們便分隔兩地。
她自小便擅長隐藏情緒, 加之這些年,她給自己塑了一身僞裝的衣, 有時候穿的時間太久了,連自己都難以分辨真與假的自我。
宋雲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家人, 更不再是縱刀字劍文的永安王,他放跡江湖, 對某些事情遠不如從前那般自信與從容。
而謝玉敲對他們感情略顯理性的态度,确實很容易讓他慢慢累積出更重的情緒。
是害怕。
謝玉敲從不吃味,她所理解的情人相處之道,便是比朋友間多一點親昵,可以沒有男女距離地處在一起。
她對宋雲遏的關心和擔憂,是從前便有的,甚至她對林空、對胡數剌,對宋雲遏之外其他人的關心,并無差別。
所以宋雲遏會害怕,害怕之餘,以他的性子,又覺得是自己太過于強求。于是情緒隐藏,卻終有爆發之日。
思及此,謝玉敲淡淡一笑,把手中的香囊扔給林空,道:“我知道了,麻煩你幫我把這東西燒了罷。”
林空不知道講到哪裏,嘴裏還說着:“你們現在可不只是玩伴,是要攜手共度一生的關系t……啊?燒了?!”
他手忙腳亂地接住香囊,看着已經往城外走的謝玉敲,喊:“不是,你把話說明白啊!真要燒了?好歹是人家一片心意……”
“燒了。”謝玉敲冷漠的語氣落進他耳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燒了便是。”
林空沒信,撇撇嘴,去找胡數剌,順帶把香囊丢進了燃着的柴火內,嘴裏還在嘀咕“真是個心冷得像冰的女人”。
胡數剌拿長樹枝掃了掃竈臺,疑惑問:“林哥,你不會在說嫂嫂吧?”
林空扶額,“你現在還真叫人嫂嫂啊?”
他攬住胡數剌的肩,神情賤兮兮的,問:“她同意了?”
“嫂嫂沒有拒絕。”胡數剌不解,北漠的人素來民風開放,謝玉敲和宋雲遏這種一看就會成婚的關系,在他們那,或許早就提早洞房了。
林空有些不可思議,“……這麽說來,她還真的變了不少。”
“變?”胡數剌不解撓撓頭,“嫂嫂只是面上看起來冷,不好招惹,可是她看青冥大哥的眼神,林哥你有沒有注意過?”
林空虛心請教,“怎麽說?”
胡數剌說起這些,一下就來勁了,“我剛好最近學了幾個中原的詞——目光含水,眼帶秋波,嫂嫂雖然面上沒有太多表情,可她每一回看大哥,眼睛總是彎着的,笑意藏不住,一點也藏不住。”
林空二十好幾的年紀了,還需要請教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的情感問題,他為此感到有點慚愧,可天生愛八卦的心讓他又忍不住問:“那青冥呢?”
“大哥就更別提了,自從和嫂嫂重逢後,他眼裏還有我們嗎?”胡數剌抱着手臂,“所以他倆,就不需要我們操心了,人心裏明鏡似的。”
胡數剌這一點倒是說錯了。
當局者迷。
至少從主縣往松林去的時候,宋雲遏心中是有點悲悶的。他不是懷疑謝玉敲的真心,只是食髓知味,沒在一起前便想着,姑娘能好好的,比一切都好。然而等真的溫香軟玉在懷,嘗到甜頭了,他那偏私的占有欲便催使着想要更多。
明明謝玉敲已經比從前勇敢了許多,可他還是忍不住,總是想要逼着人再多一點。
貪心過了頭,便是他錯了。
宋雲遏吐出濁氣,看着近在眼前的木閣,斂了心思,這才敲了敲門口的椒圖,解了密鑰。
在貴安生活的小半年,宋雲遏從前最常到訪的地方,便是這貴安香山閣。
此處以茶莊作掩飾,閣主是位已過五十的婦人,姓賈,在外便是經商的女婦,實則常以賣茶名義,替香山閣辦事。
入了正門大廳,一陣濃烈的茶香味飄來,宋雲遏搖着提前備着的扇子,裝成前來看茶的商人,從茶櫃第一排往後走,直到偏院的另一處茶櫃面前。
正欲旋轉上面擺放的茶壺,一聲婦人家的笑聲從他身後傳來,宋雲遏回身,也帶上笑,朝人拱了拱手,道:“賈娘。”
“竟然是貴客。”賈娘面上喜色濃濃,拉了宋雲遏便旋了茶壺往密道走去,一路走一路說,“早些時日收到閣主來信,我們貴安木閣上下,全都歡喜得很。”
“然而貴安此番遇難,能幫者甚少,如今木閣多數女娘,都被我安排去救助災民了。”
說着,她推開面前的木門,“這邊請。”
如賈娘之言,原本熱鬧的木閣今日冷清得很,所剩無幾的幾位女娘匆匆打過招呼,便又去忙着手頭上的事情。
賈娘帶着宋雲遏到旋轉木軸邊,抽出其中一格,拿出裏面薄薄的幾頁紙,語氣有點愧疚,道:“早幾日收到閣主任務,說是要監視貴安這群縣長大人們,還要他們悉數案牍。”
“然而,監察不算難,找到這些人的案牍卻不易。”
宋雲遏心道奇怪,問:“為何?”
一般來說,應當是監視難,找案牍容易才是。
“前些年,好像在你走後沒多久吧,”賈娘嘆了口氣,“貴安的甲庫起了一場大火,存放着官家物籍的倉庫被盡數燒毀,連帶着這些大人們的資料一并燒去,縫縫補補至今,仍未能完全。”
宋雲遏擰眉,接過來賈娘手裏的紙,翻了翻。
這事聽起來既尋常,卻又略顯奇怪。
但他對貴安了解甚少,實在有些摸不着頭緒,便問賈娘:“那你們這些日子,可有監視到佛窟經冊動向?”
經冊才是最重要的,畢竟裏面記載了那麽多詭異秘術,落在那些人手裏多一日,危險便也多一分。
賈娘點頭,說:“是一位提着劍受傷的男子從佛窟帶出來的,他一路到了主縣,便直接去了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宋雲遏面色一凜。
賈娘道:“節度使衙署。”
宋雲遏袖袍內的手緊緊攥了攥,一個他實在不想猜測,卻又不得不往上想的名字呼之欲出。
是江洲。
他頓時擡腳,邊往外走邊收了那幾張紙,“此番還得多謝香山閣和賈娘相助,我還有急事,得先行一步……”
宋雲遏已經顧不得賈娘還在身後喊着什麽。他滿腦子只有謝玉敲,是真的怕她出事,不是擔憂她的武力問題,而是——
江洲那個人,他從見面的第一眼,便覺着這人實在是怪異至極。
一種他看不透的怪異。
那些方才才自我反省出來的,要坦誠,要多向謝玉敲表達的道理,他已經全然抛之腦後。
宋雲遏喘着氣,半刻也沒停留,從木閣出來後,便往松林間更深處去。
謝玉敲還是給他留了記號。淺淺的一道劍痕,宋雲遏很快便循着刻痕,來到松林間一處涼亭邊。
卻是有些傻眼——
謝玉敲和江洲面對相坐,正在烹茶吃着糕點,一派惬意。
看見疾馳而來的宋雲遏,謝玉敲緊忙起身,快步向他走來。拉住他手的瞬間,她壓下了聲音,問:“你怎麽這麽着急?”
“沒事吧?”宋雲遏反問她。
謝玉敲搖搖頭,提高了音量,道:“我和江公子正在吃茶,你要一同來嗎?”
江洲心中不樂,但還是跟着起身,添了點笑,走了過來,道:“公子既是謝姑娘的朋友,那便一同來吧。”
宋雲遏點頭,跟着邁步過去,又被謝玉敲拉了拉,問:“跑這麽急,傷口可有不适?”
還真沒有。
路元醫術精湛,外敷了膏藥後,才歇息了一日,創口便恢複了三成。
他搖頭,柔聲應道:“我很好。”
想了想,又補充道:“應當恢複了三四成了,倒春寒也沒有發作。”
謝玉敲似是有些不可思議他突然回答得這麽細致,愣了愣,才有點琢磨過來——
方才的小争吵,不止是她想重新學着和宋雲遏相處,他也同樣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
她頓時覺得輕松了些,拉了人坐下,拿起石桌上的糕點,說:“這是桂花糕,貴安的桂花種得可好,不止有秋桂,還有春冬時節開的桂子樹。”
江洲給宋雲遏沏茶,跟着笑道:“這是蘭雪茶,雪水山泉喂泡一整個冬月的水,配上上等佳茶煮成。”
他遞過來的還是白玉杯盞,看起來便名貴十足。
茶香同樣馥郁,宋雲遏都數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沒喝過這等好茶,茶水甘甜溫潤,他一時感概,卻聽見江洲又說:“看公子這吃茶的手勢,竟是名貴人家出身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