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桂花糕(八)
桂花糕(八)
謝玉敲聞言心裏砰砰跳了跳, 順着江洲的目光看向宋雲遏捧着茶盞的手勢。
他虎口分開,二指握杯側,一指拖盞底, 是典型的名家人吃茶的“三龍護鼎”之勢。
然而被如此懷疑, 宋雲遏卻總是能保持面上最淡然的神色。他小口地啜完熱氣騰騰的蘭雪茶,放下杯盞,這才不疾不徐應道:“江公子此言, 是高擡鄙人了。”
“不過是早年間, 我曾在江湖游蕩過數十年。”
“其中去江南的次數也算是……數不甚數罷。”
“江南向來茶業發達, 那處的茶坊, 不止賣名茶, 通常還會有茶飯量酒博士, 都是些瓜棗點心……”宋雲遏開始慢條斯裏地“贅述”江南的茶,謝玉敲聽了半晌, 終于無奈,指尖輕輕點了點桌面。
宋雲遏這才輕笑一聲, 接着道:“也由此,我識得了一些茶客, 這種吃茶手勢,便是他們教給我的。”
江洲這才了然的“噢”了一聲,面狀恍然, 道:“是我不懂你們江湖浪客了……沒想到,你們生活竟是如此恣意。”
謝玉敲這才松了口氣。
她雖與江洲在此喝茶有小會時間, 但對此人的警惕心并沒有落下。
特別是宋雲遏方才匆匆而來,定然是有了關于江洲的不好推測, 才會那般t的心急如焚。
只是,江洲也是個話多的人, 從坐下吃茶到現在,聊的全都是些閑情趣事,這會江湖聊完,他忽然轉了話口,看了眼謝玉敲,問:“那你和謝姑娘,又是如何相識的?”
謝玉敲猛的聽見自己名字,她回過神,宋雲遏已經接上了話:“這便說來話長了。”
“你倆是剛認識的?”江洲問。
謝玉敲眉峰一皺,心道江洲這話問得既到點上,又很高明。
宋雲遏搖頭,手裏的扇子在掌心裏點了點,否認了:“不是。”
“我和玉敲姑娘,認識了也得有個……十幾年吧。”
江洲提了興趣,倒茶的手放下,人坐直,“哦?竟有這麽久?”
“幼時,我曾在京都一家酒樓中不甚與家中小厮走散。”謝玉敲擡眼,問江洲,“不知道江公子可曾去過京都?”
“不曾。”江洲遺憾搖頭,“家中規矩甚嚴,我連貴安都未出過。”
規矩甚嚴?
謝玉敲手指又在桌上點了點。
節度使江青賀人看起來忠厚老實,并不像是那種會威嚴苛責的人,所以江洲此話,她心中覺着疑惑頗多。
但還得繼續解釋道:“京都市坊排布規矩整齊,一共一百一十八行,一百一十八列,四角為上古四獸鎮壓,此種排布緊密嚴實,鱗次有序,然而也導致每一道街的布局,是完全相同的。”
她說到這有些赦然,扭忸捏捏了好一會,才繼續道:“我一直不太識得京都的路況,偏生那一日,我去的還是離家較遠的街坊,和小厮走散,竟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幸而遇到了正在茶樓中吃飯的青冥。”她微微一笑。
江洲失笑,點頭道:“此中竟有如此機緣……不過,聊了這麽久,我才知公子大名,青冥,是青天之意麽?”
宋雲遏将冷掉的茶水一飲而盡,道:“我是個孤兒,小時候都是沒有名字漂浪,後得貴人相助,便賜予了此名字,青冥。”
江洲大笑,倒是有江湖人的豪邁爽朗,“好名字!是個好名字!”
“如此說來,你和謝姑娘便是以此結緣的。”他笑完卻是一聲嘆息,“也難怪,我看你們之前的親昵,并不像是剛認識的朋友。”
“不過——”
他突然話鋒一轉,笑着的眼睛嚴肅了幾分,又帶了幾分漫不經心,看了眼垂眸的謝玉敲,說:“世上人心最易變,人的習慣都可以随意改變,更遑論別的。”
他見對面二人一時有些不知如何應聲,又松了勁,推了推一路小心翼翼護來的桂花糕,說:“你們多吃一點吧,如今貴安水患深重,接連的雨天,糧庫除了虧空,便是剩下一些爛掉的米黍......我這些都是用府中快要發黴的面粉自己做的,希望你們不要介意。”
謝玉敲沒有拒絕,拿起一塊,驚奇問道:“沒想到,江公子竟會這種細致的點心活。”
“家父從前很愛吃這桂花糕。”江洲目光飄遠,“小時候我同他并不算親近,但小孩子嘛,總是想要讨好自家威嚴的父親,便去學了做這糕點。”
“不過那時候,父親每回吃到我做的桂花糕,是真的高興。”他悠悠長嘆,倒完最後一杯茶,“終究是時移事易,父親如今,連桂花糕也不愛吃了......”
說罷,他站起來,像是完成任務般又嘆了口氣,然後微微躬身,朝謝玉敲和宋雲遏道:“今日便到此,江某很高興識得二位,我稍後還有要事,便先不叨擾了。”
他來的匆匆,去也匆忙。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松林間,謝玉敲這才徹底軟了身子,懶洋洋地靠上了宋雲遏的身側,問他:“香山閣可有發現?”
宋雲遏将兜內從木閣拿到的紙張遞給謝玉敲,簡要地把方才賈娘的話告訴謝玉敲。
謝玉敲擰眉,從他身上起來,頭上的椎髻晃了晃。
宋雲遏覺着有趣,又輕輕碰了碰她那兩個極其可愛的小椎髻,問:“我剛剛沒來之前,江洲有和你說什麽嗎?”
謝玉敲搖頭,“沒有。”
因為那番小争論,又遇到林空,謝玉敲心思跟着跑了,所以她來的時候,其實已經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一會。
江洲已經坐在亭子裏等她,茶水正好煮沸,他瞧見人來,很是高興,掀開食盒,告訴謝玉敲他特意帶了桂花糕。
“你便吃了?”宋雲遏眉心緊蹙。
“我好歹也是堂堂雀臺司女官,”謝玉敲握住宋雲遏的手,邊看着手中的案牍邊說,“他也很坦蕩,我便用銀針試了毒,都沒事,而且為了打消我的疑慮,江洲還特意先吃了。”
“後面,便是開始閑聊。”謝玉敲說起這個,皺着的眉松開,竟然有些微微的開心,“沒想到,江洲這人,其實是蠻有趣的,他給我講了好些貴安的趣聞。”
但就是半天沒能講到重點。
然後宋雲遏就火急火燎地趕來了。
謝玉敲微微仰起頭,看着他,說:“所以,你是因為賈娘的話,覺着節度使衙署的朱璘眼線便是江洲,怕我——”
她話未說完,宋雲遏已經就着這個姿勢,抿了半天的唇突然便落在了謝玉敲一張一合的嘴上。
霎時間,蘭雪茶香混着桂花糕的清香鑽進謝玉敲的唇間,她心神一顫,瞬間忘了自己講到哪。
然而宋雲遏又是一觸即離,蜻蜓點水似的,謝玉敲再次感覺到了意猶未盡,扒拉着人的脖頸,阖上眼,主動親了過去。
她閉着眼,沒能看見被摟住的那一瞬,宋雲遏眼底劃過的點點笑意。
這個吻很深。
帶着些剛争論過後的不舍與委屈,也帶着幾日不曾親昵過的眷戀,謝玉敲被宋雲遏勾着唇舌,他的掌心是滾燙的、濃烈的,在某個時刻,謝玉敲好像看見了潋滟的春日,她跑過去,被宋雲遏緊緊抱着,擁抱着屬于彼此的氣息。
但親着親着,宋雲遏漸漸不再滿足于淺嘗辄止,他全身帶着燙得吓人的沸騰之意,抱着謝玉敲腰腹的手不自覺摩挲着,頗有種要把她生吞活剝的架勢。
謝玉敲很快便喘不上氣,手肘無力地推了推他的肩。
宋雲遏察覺,稍稍松開了她,桃花眼裏水光一片,蒙着層霧,還是沒能克制住,吻又落了下來。
幸好這一回,他溫柔了許多,卻依然勾人得很,謝玉敲半睜開眼,慢慢描摹着他的眉骨,自上往下,落到了他的鼻尖。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獲得赦免,趁着吐息的時機,她輕輕咳了咳沙啞的聲音,便聽見在自己額頂上喘得厲害的人開口,聲音是毫不掩飾地喑啞:“敲兒,我剛剛吃醋了。”
謝玉敲一時有點懵,看着他愣了一會,才從他越來越紅的臉色看出點別的意思來。
宋雲遏被看得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解釋道:“我知道的,剛才在巷子裏,我知道你的意思。”
“我也時常在想,人到底會不會變。”他親親啄了謝玉敲一口,繼續道,“我從前是一點傷便要在你面前喊疼的人,我倆之間确實沒有任何隐瞞和不能講的,就連你那時來葵水——”
謝玉敲拍了他一掌,“這個就別講了!”
“行,先不講這個。”宋雲遏抓住她柔軟的手,細細摸過謝玉敲的指節,“我們分開了整整七年,我必須承認,确實有很多東西,不可能和從前一樣了。”
他雖不再是永安王,可從北漠出來,他仍帶着一堆北漠的子民,還有一群幸存的永安軍兄弟。
他怎麽可能不怕疼,又怎麽可能不疼?
可是那時候,他身邊已經沒有人會在他喊疼的時候,又溫柔又心急地安撫他、照顧他。更何況,他還得笑着,告訴那些殷切的眼光,說,我沒事。
有些話,說久了,說多了,便養成了習慣。
他知道謝玉敲需要坦誠,正如她也希望謝玉敲能夠多表達一些,其實都是一個理。
理說開了,心結自然也就解了。
剩下的,便是再慢慢磨合。
七年的時間實在太長,可他們往後一定還會有無數個七年可以一起度過,那便沒有什麽事是過不去的。
謝玉敲聞言也是輕輕一笑,她往上擡頭,親了宋雲遏一口,說:“我知道了。”
她退開了些,目光似灼灼桃華,帶了點姑娘家的羞赧,又道:“阿遏,我很喜歡你,也一直一直很喜歡同你……”
她又啄了他一口,坦誠道:t“喜歡和你親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