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桂花糕(九)
桂花糕(九)
心結解開, 謝玉敲呼出口濁氣,這才斂了心思,把宋雲遏帶來的紙張在石桌上鋪開。
“臨縣陳明, 貴安主縣人, 武康二年任臨縣……”
“會縣林祝安,貴安臨縣人,武康七年……”
謝玉敲把這些人大致的生平經歷看了一遍, 問宋雲遏:“那場大火, 燒掉的案牍有哪些?為何這裏面沒有節度使的呢?”
“貴安三十一縣, 一共只剩下十八個縣的, 還都是後來才補上的。”宋雲遏搖頭, “賈娘只給了我這些。”
說到節度使, 他想起方才的江洲,總覺着有很重要的事情被他們忽略了。
沉吟間, 他和謝玉敲對上眼。
“既如此,那便再去會會節度使吧。”謝玉敲嘆氣, “正好宋姑姑他們在那,看能不能派人悄悄探尋衙署一番。”
宋雲遏拉着她的手, 兩人起身,他把桌上的紙收好,語氣略顯擔憂:“會不會打草驚蛇?”
“打草驚蛇……”謝玉敲不知想起什麽, 眼神登時發亮,她揚揚眉梢, “咱們就來一下打草驚蛇,順帶引蛇出洞!”
“不過, ”她聲音又落了下去,“那位婦人沒有來木閣找我嗎?”
宋雲遏聞言一愣, “什麽婦人?”
說完他才猛地想起,之前在溶洞避難,那個紮着沖天辮的小娃娃,還有他的母親,以及不知何蹤的父親。
“寫信給賈娘吧。”宋雲遏吹了聲哨音,引來香山閣的信鴉,留了紙條過去,“若有消息,香山閣會第一時間給我們來信。”
也只能如此了。
畢竟身份所限,他們也不能一直往木閣跑。
謝玉敲一邊走着,一邊細數着紙頁上的人,正想得出神,忽然被宋雲遏拉住手腕,她一頓,疑惑地看向身旁面帶喜意的人。
“怎麽了?”她問,“你是不是想起什麽來了?”
“昨夜黑燈瞎火,見到節度使和江公子的時候,我全程幾乎沒擡過頭,沒能看清他倆的樣貌。”宋雲遏沉下聲,“然而我這些日子有聽到你們所講,節度使的名諱,是江青賀。”
謝玉敲不解,“有何問題嗎?”
“重要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姓江,且來自京都。”宋雲遏抱着手臂,“那一年我只顧着抓姜柒,節度使又碰巧不在貴安,所以匆匆略過,加之名字不相熟,我竟然沒有想起來,是他。”
江氏。
謝玉敲心裏頓時有了點猜測,問他:“莫不是在未被指派到貴安之前,節度使大人曾是宮中哪位大人?”
“他不曾在京都任過職。”宋雲遏卻是直接否認。
謝玉敲椎髻晃了晃,這下徹底不解,問:“那是如何?”
“你可認得武康朝的翰林侍講學士?”宋雲遏說着放下手臂,牽過謝玉敲的手,“邊走邊講吧。”
翰林侍講學士,江清知,他是謝玉敲這輩子都不會忘的人。谶言出的那一日,垂垂老矣的翰林侍講學士,銀魚袋被雨水打濕,江清知的滿頭銀發也被墜濕在官服之上。
一身清廉的老官,公正不阿,殚精竭慮,卻在那一日後,死在了殘破不堪的家中。
那一年死的,不只是永安王,還有朝中數位重臣。從國師到翰林侍講學士,再到老太傅,這些人因為一柄權力的劍,成為了武康的冤魂,霜雪昭昭,然而瘦腕難翻,身骨終斷在風雪廟堂之下。
只是——
謝玉敲擡步的腳驟然一頓,眼裏有驚訝,問道:“這節度使大人,和翰林侍講學士,莫非是一家?”
“不僅如此。”宋雲遏眼裏有流光溢出,說,“前朝犬戎數次進軍中原,最嚴重的一次,已經兵臨雍州城下,當年若非江氏兄弟拼死守城,給了林将軍她們喘息的機會,京都怕是會被徹底侵占。”
謝玉敲面上驚色更甚。
彼時,梁帝棄京都而逃,留下朝中大臣面面相觑,犬戎勢不可擋,一路攻下大城數座,北地連天飛雪,往日落筆如刀的文官們抱頭逃竄,殺人如麻的武官不戰而降。
唯有當時為雍州都督江明山奮力守城,一身鐵袍,藏着書生風骨,他手握旌旗,立城牆之上,烏泱泱腳下的二十萬犬戎大軍,他面上全是凜然之色。
“武康雖朝綱不振,然,今日我江明山便誓死要守住雍州城!若要過,便從我這雍州都督的屍體上踏過。”
氣勢一下真唬住了那些滿臉絡腮胡的犬戎。
到他死,犬戎中竟無人知,這位看起來鐵骨铮铮的雍州都督,實則不會任何武學,自小提筆沾墨,偏生寸鐵不曾握。
他的抵抗,讓雍州城大量百姓得到逃生的時機,卻也招來了當時正在邊城抗敵的自家兄弟,江明起。
兄弟二人自幼一文一武,江明起也是當時武康禁軍的得力将領,聽聞雍州有難,便趕來支援。
然而那時的江明起也是強弩之末,所率兵隊趕到雍州,只剩下五千人,還都是些已經被打得疲憊不堪的永安軍。
結果便可想而知。
思及此,謝玉敲一聲長嘆,後清帝命人修史書時,特意将此事列成史冊的重點。
“後雍州城破,江氏兄弟,江明山和江明起被犬戎分屍,屍首挂于城門之上示衆,烈日暴曬,鳥糞沾污,何其殘忍,又極其可悲。”每回講起這些,謝玉敲眼圈總會不自覺泛紅,拳頭緊握。
“但也是如此,犬戎被耽擱在雍州城整整數月。”宋雲遏松開了她的拳,安撫道,”那一年,林空的奶奶剛十六歲,架着紅纓槍,得此契機,才最終擊退了犬戎數千裏。”
“所以——”
謝玉敲晃神,問道:“那翰林侍講學士,竟然是江氏兄弟的後人?”
宋雲遏點頭,“還有這位節度使江青賀。”
一位是江明山的後人,一位則是江明起的。
這兩人都繼承了父輩的清白正潔,朝中大半的人是不知曉其間關系的。就連從前在宮中生活了十幾年的宋雲遏,也只是覺着名字耳熟,若非涼亭裏江洲的那些話,說起自己父親從前的樣子,還有愛吃桂花糕此事,他還當真是全然沒有想起來此事。
論及前朝昏聩往事,謝玉敲輕聲一嘆氣,道:“那節度使應當是沒有問題了。”
畢竟是鐵骨铮铮的江氏後人。
加之她先前便覺着此人面慈心善。
只是,終究是朝廷派來的使節,貴安遠離京都,這些本地官員沆瀣一氣,久了,江青賀便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加上朱嶙的暗中關系,才致使貴安如今禍端頻生。
“那這經冊,去了節度使衙署,最後到底會落到誰手裏?”
宋雲遏搖頭,“難說。”
說話間,他們已經出了松林,又繞了兩條大道,節度使衙署已經近在眼前。
義淨正站在門口,手裏不知又去哪尋來一串佛珠,面色已經恢複如常,看着來來往往的災民,眼中恩慈之色愈濃。
謝玉敲和宋雲遏雙手合十,朝他規矩打了招呼。
剛踏進門楣,江洲還是早上那身裝扮,正急匆匆從旁廳出來,懷中夾着幾本書冊,最上面那一本寫着:《心經》。
不是印刷字跡,看起來是直接筆墨書寫出來的。
瞧見他倆,江洲看起來極為倉皇,只是腳步一頓,稍稍點頭算是招呼,便急匆匆地跑出了衙署。
全然沒有早上在松林間吃茶的閑情雅致。
“……他這是,”謝玉敲不解,“怎麽了?”
宋雲遏本來還想攔住人,結果還是被人跑了,他也是滿頭霧水,回過頭看見宋韻施施然從正廳走出來,遂問:“宋大人,你們方才是聊什麽了嗎?”
誰知,宋韻卻是眉頭一皺,問:“剛才那人是誰?”
宋雲遏:……
他滿腹的話一下噎住。
敢情自家姑姑一日有大半天時間在節度使衙署裏,竟然一次都沒見過江洲。
他抿了抿嘴,正欲解釋,節度使也緊随其後走了出來,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看見謝玉敲和宋雲遏,他腳一頓,很快又添上笑,道:“二位是來尋宋大人的?”
謝玉敲本來是想着來探探對方深淺,然而節度使看起來心情不佳,怕是宋韻方才已經和人聊過了,也不好再說什麽。
便借勢點頭,拉住宋韻的手腕,道:“是的,我有要事要和宋大人商讨。”
節度使笑道:“那幾位大人請便,這衙署可以随意使用,下官還得去街上看看,安撫一下貴安的災民。”
如此更好。
他們便有了更多的機會,查一查經冊的下落。
謝玉敲眼睛彎彎,也笑着回道:“便謝過節度使大人t了,大人對貴安如此盡心盡力,當是位好官。”
宋韻也跟着道:“待貴安事定,我定當向皇上陳書,頌揚一番貴安節度使的風範。”
“哎哎哎!”節度使急急搖頭,“大人言重,言重。”
“我家世代有責,要為武康鞠躬盡瘁,家父也曾是武康的一介小官,卻時常教導我,為官者,定要為民負責,不求回報。”
話音落,宋雲遏耳尖地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他回頭,竟是剛離開不久的江洲。
他手中的經文冊子已經不見了,然而依舊步履匆匆,神色焦急,擡步就要往旁廳跑,便被節度使喊住:“洲兒,大人們都在這,何事如此倉皇?”
誰知江洲一聽,面色更蒼白了些,他見宋韻他們看過來,又瞧見本來在門口不動如山的義淨也不知何時走進來,竟“撲通”一聲,直直跪倒在地。
“各、各位大人……”他聲淚俱下,“求求你們,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