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桂花糕(十一)

桂花糕(十一)

離節度使衙署不過一條主街之隔, 富桂茶坊在深夜迎來了一位婦人。

她面容枯槁,神色蒼白憔悴,唯有露在外的一雙大眼睛, 閃着點點的光亮——

她的丈夫已經充軍三年, 音信全無,家中餘下她和尚幼的孩子,她一個婦人本就難以在外謀生, 如今家中更是生計窘迫。

而貴安的官府卻每年還要他們進貢糧石與布帛, 按人□□納, 連小孩都要算進去。多次尋求無果, 貧瘠的日子實在是如履薄冰。

誰曾想, 屋漏偏逢連夜雨。

此次水災, 他們連家都沒有了,若非在溶洞內遇見京都的女大人, 婦人心中一陣觸動,怕是真要活不下去了。

她深呼吸, 叩響門環。

不多時,茶坊內傳來一陣聲響, 門再次開了一道縫,內裏伸出了一只素白的手。

婦人心領神會,把布條遞了過去。

來人查看一番後, 問她:“所謂何事?”

一時間,婦人滿腹的辛酸竟不知從何說起, 半晌,她嗫嚅着, 問:“可能幫我找丈夫的消息?”

“想清楚了?”那人聲音冷冰,聽不出男女, “求茶坊辦事,有一無二。”

“等等!等等!”婦人一下慌了神。

她想,知道男人消息也改不了他們家裏的糟糕境遇,可是,她如今又能做什麽呢?

求吃?求住?

然而這些,京都來的大人們都在做了。

一陣夜風吹過,婦人單薄的身子抖了抖,她被激起一身雞皮疙瘩,卻忽然靈光一閃。

“我要起訴狀!”她像是抓住了這陡然的一點光,“我要起訴狀!”

她想起溶洞內的謝玉敲,雀臺司的名諱天下無人不知,更何況是那四大女官之一的謝玉敲。陰鸷歹毒,黑心婦,坊間都是這麽編排她的。

可婦人卻只記得,那一夜,女大人眼裏的溫柔,既然如此——

她眼一閉,心一橫,冒着被提頭的危險,又道:“我這裏有封訴狀書,修的是臨縣縣長陳明的數條罪狀,我願擊鼓鳴冤,還望大人為婦家指一條明路!”

“稍等。”

裏面的人似乎被她這般模樣震懾住,門關上,腳步匆匆離去。

片刻功夫之後,門再度開了,探出來一個十歲小女童的腦袋,喊怔愣住的婦人:“進來吧。”

茶坊的門再次被掩上,擋住呼嘯的風。

而就在婦人敲響木門的同時,富桂茶坊兩間屋之隔內,同樣是燈火通明。

一個身着黑袍,面帶黑罩的黑衣人,正背着手,站于屋內最裏面,面朝着牆上挂着的那一幅畫。

那是一幅怡然自得的閑趣山水圖,然而黑衣人看了半天,卻是怒火越燒越旺,他甩甩衣袍,一聲冷哼,終于轉過身,看着面前跪倒在地的十幾人,怒意怎麽也壓不下去:“我是真不知道,你們到底是怎麽辦事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稍顯年輕,比之跪在最前面、嗓音粗犷的陳明,黑衣人的聲音雖帶着斥責,卻不算特別有威懾力。

陳明雙手交疊,置于額前,道:“大人息怒,我們仍在努力把經冊多謄抄幾份,看能不能借由一些普通商賈送出去。”

他身後一人也跟着道:“京都的這些女人實在是可怕得很,一個個的,整日就盯着我們,連貴安的各個關卡,現在全都是京都的禁軍,油鹽不進,真讓人難辦。”

“難辦就不能辦嗎?”原本聽了陳明的話,黑衣人怒氣稍稍平緩,又被這人激起來,他問,“還有,這貴安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竟然連一個會看梵文的都沒有嗎?”

跪倒在最後的滾肉臉一聽,身子抖起來。

“大人,”陳明讪笑,微微擡起身子,“咱們其實不需要——”

“陳明,你想教我做事?”黑衣人被氣笑了,他走到滾肉臉面前,不由分說便朝人踢了一腳,“難得齋善堂有人能看懂梵文,結果确定了經冊無誤,就直接趕盡殺絕?你是傻的嗎?我是這麽教你的嗎?”

滾肉臉嘴唇發白,直哆嗦着:“不是、不是,求大人放過,當時實在是情況緊急,我怕隔日那兩人上來了,到時帶着幾個拖油瓶,我連經冊都送不出來......”

黑衣人又一聲冷哼,到底放過了他。

“別的不說,這經冊,我們一定要完完整整送到主上手裏,不然的話,到時候,死的便只有我們了。”他掃過跪着的這些人,嫌棄地再次背身,“陳明。”

“在。”

“你留下,其餘人都出去。”黑衣人擡手将牆上的畫掀開,“幫我換一幅好看的畫,這種垃圾雜家畫的破圖,也好意思來送我?”

跪着的那些人紛紛起身,應道:“是。”

留下陳明,滿臉谄笑,見黑衣人只留了自己,情不自禁喜上眉梢,直接起身,來到他面前,問:“不知大人還有何事吩咐小的?”

“找懂梵文的人,就你來辦。”黑衣人睨了他一眼,“臨縣從前求神拜佛者多,應當還會有懂梵文的。”

陳明有些驚訝,不由得壓低了聲音,問:“大人,您還當真要看經冊的內容啊?不怕主上知道了——”

黑衣人冷冷掃視着他:“你只管做,廢話怎麽這麽多!”

陳明嘿嘿一笑,連連允諾,黑衣人這才擺擺手,把人送了出去。

結果陳明前腳剛踏出門檻,後腳便有下屬急匆匆趕來:“大人不好了!不好了!經冊、經冊被找到了!”

節度使說讓謝玉敲他們自便,還當真一直遲遲未歸。

謝玉敲和宋雲遏在衙署內搜尋了好一會,也沒見任何可以放經冊的暗室。倒是義淨,從進來衙署收回六本經冊後,便一直站在花園的亭子內,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連佛珠都不轉了。

謝玉敲不免好奇,走過去,順着義淨的視線往前看。

并不算大的節度使衙署,進門是一小方鵝卵石塊鋪成的小院子,四面都各放着一個水缸,一到雨季,雨水便能正好順着飛檐流進水缸內。

每一個水缸內,節度使還各養了兩尾肥碩的鯉魚。

去年枯萎的荷葉還窩在缸內,謝玉敲從亭內走出來,繞到缸前,用力一推。

竟然紋絲不動。

她眉梢揚了揚,使了內力,這魚缸竟然還是沒有半點移動的痕跡,就像是直接嵌進石地裏。

“四角壓主位。”義淨悠悠聲音自上傳來,謝玉敲轉頭,又聽他說,“四方神位,取其間。”

原來如此。

和京都四大神獸鎮守皇城一個意思,謝玉敲了然,走到院子中間,在那鵝卵石上t用腳敲了敲,“铛”的一聲,她連忙蹲下,宋雲遏的佩刀很及時地遞了過來。

“謝啦!”謝玉敲輕笑,佩刀用力一撬,那塊巨大的鵝卵石便開始松動。

“還得是師父。”謝玉敲看着瞬間移動起來的四個魚缸,不由感嘆,“我們怎麽就沒看出來呢?”

義淨也從涼亭走下來,淡淡一笑,道:“這還得謝謝一個人。”

“師父想謝誰?”宋雲遏不解,擰着眉跟謝玉敲走到西南位的那個魚缸,又被分了心神,“難怪說是進了節度使衙署後不知何蹤,這機關竟然開了之後又順間複位,盯梢的人只要稍一分神,便看不出其間的具體變化。”

謝玉敲将魚缸下的經冊拿出,在濕泥裏泡了幾日,這經冊竟然還沒浸濕,她搖頭,道:“不是複位,而是換了個半指距離的位置,好讓闊口開出,可以拿東西,也可以藏東西。”

義淨接過謝玉敲手裏的一本,見他們面有疑惑,解釋道:“貴安地處南方,本就多雨,所以當初我還給這些經冊封了一層油紙,保護得極好。只是現在來看,還真的是——”

世事難料。

“不過,這裏能藏下的經冊也不多。”謝玉敲随便翻了翻,問義淨,“可有藥人的那幾本?”

“這有一本——”

宋雲遏聲音從另一側傳來,“師父,您快看看!”

義淨看到封頁,手指已經開始抖,他顫巍巍地接過宋雲遏手裏的那一本,一時恍惚,“快!快繼續找!”

看來這便是兩本藥人經冊中的一本了。

三人瞬間充滿鬥志,上下翻找了一番。

然而四個魚缸下,最終只翻出來三十二本經冊,

“差最後一本。”義淨身板挺得直,“就差這一本了。”

謝玉敲嘴張了張,有句話憋了好一會,此刻見義淨如此模樣,卻有些欲言又止。

看向宋雲遏,他也只是搖搖頭,示意她先不要講。

經冊是源頭,無論如何他們是一定要找到的。

然而陳明和其上的這一夥朱嶙的走狗,肯定是千方百計地抄寫了大量的經冊內容,想要把朱嶙所缺的藥人之術送出去。

“也不知道宋姑姑,能不能把此事徹底解決。”謝玉敲沉下聲,同宋雲遏講。

“香山閣的情報網向來做的極好,任何一份謄抄好送出去的經冊,一定會被暗中監查到做好記錄,加上姑姑和偵察隊的配合。”宋雲遏給謝玉敲下強心針,“如今的貴安便是密不透風,一只鳥雀抖飛不出去,不用擔憂。”

“嗯!”謝玉敲吐出口氣。

這時,義淨忽然沉聲開口,眼未看向他們,話卻是直直戳來:“經冊并不像你們想的那樣容易謄抄出去。”

謝玉敲和宋雲遏皆是一驚,瞬間斂神看向成竹在胸的人。

“一來,經冊上不止是梵文書寫,還有南越文。”義淨目光落在面前四方檐角之上,“要同時看懂這兩種文字本就不易。二來,我還在經冊上做了手腳。”

“朱嶙或許能看出來,然而這裏的——”

他搖搖頭,“給他們一年半載,謄抄出去的,也只會是錯誤的經冊。”

這才是他一直想找回經冊、而不在意被抄出去經冊的緣由。

“我設置了內頁。”義淨看着面前疑惑的兩張臉,輕輕一笑,“以假混真,真假相交,真正的藥人之術在封面之內,而不在紙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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