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桂花糕(十二)

桂花糕(十二)

因得義淨此番話, 從節度使衙署出來,謝玉敲心輕了不少。

在完全被封鎖住的貴安,最為親近和信賴的人都在身旁, 她少有的覺得輕松, 袖口下的手被宋雲遏緊緊握着,也全然無需在意旁人的眼光。

兩人往幕簾走去,這夜的風大了些, 刮得謝玉敲湊着宋雲遏越靠越近, 彼此的氣息和體溫纏繞在一起, 不多時, 她便開始覺着熱。

正欲稍稍離宋雲遏遠些, 旁邊的帷帳內忽然傳來一陣細細的哭聲。

謝玉敲循聲望去。

是個年輕的女娘, 看起來不過二十的年紀,正蹲在地上, 懷中抱着一人,手垂落在地, 看起來了無生氣。

謝玉敲心驀地一緊,宋雲遏随即會意, 兩人擡步過去。

女娘身旁有位老婦人,淚眼婆娑,正勸道:“姑娘, 你家官人已經離開好幾天了,再這麽下去, 屍……”

“他沒有死!”女娘咬着唇,“他還沒來得及娶我, 怎麽可能死?”

“郎君只是太累了,太困了, 睡着了……”她眼裏全是濃烈的傷色,輕輕摸着男人死灰色的臉,“你說要娶我的,可不能食言。”

老婦人還在勸着什麽,謝玉敲沒有再聽清。

他們及時止住了步伐,沒有再上前叨擾。

貴安雖漸漸安穩下來,然而每日死亡的人口還在不停地上漲,哭鬧聲不曾停歇過半刻,全是因為失去至親、友人、情人的哀恸與彷徨。

“上窮碧落下黃泉。”

半晌,謝玉敲忽然聲音沉沉開口,她沒有看宋雲遏,只是掀開面前的幕簾,面朝着被林空拾掇得整整齊齊的臨時避難小家,輕輕一笑。

宋雲遏卻好似被她這話釘在原地。

謝玉敲柔軟卻又堅硬的一句詩言,讓他心中頓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

在這般情境之下,她忽然念這一句,是什麽意思?

宋雲遏抿抿嘴,掌心冒着微微的汗意,跟着她鑽進幕簾,看了眼整潔的四周。

林空和胡數剌不知道跑哪裏去了,和謝玉敲住在一起的姑姑和幾位偵察隊女官也還未歸。

眼下,這狹小的空間裏,便只剩下他和她兩人。

“心枕山河歲,胸亦懷朝露。”

宋雲遏又想起年幼時,謝玉敲曾于學堂之上,意氣昂揚地表抒心意。

他呼吸漸重。

謝玉敲正彎下腰将自己那塊睡覺的小地方鋪上一層衣軟,忽然察覺腰上一緊,她一驚,擡頭對上宋雲遏沉沉的眼。

“阿遏!”她輕輕推他,頓時心生慌張。

幕簾并非私人之處,随時都會有人回來。到底是女兒家臉皮薄,她可不想被人撞見自己和宋雲遏親密的場面。

然而這一次,卻是她看錯了宋雲遏眼底之意。

宋雲遏攬着她腰間的手緊了又緊。

因為慌亂,謝玉敲沒有看見他眼裏攜帶着的點點愠怒,她一下被宋雲遏推倒在衣堆上,他那雙常年握弓箭而修長有力的手便順勢墊在了她身下。

“你到底怎麽了——”謝玉敲不解,又顧忌着他的傷口,不敢用力去推身上的人,“重死啦,你快些起來!”

“謝玉敲!”

宋雲遏卻是突然帶了點薄怒的喊她的名,謝玉敲驀地一顫,推着他的手順間松了勁。

在她的記憶裏,宋雲遏從未這麽喊過自己。謝玉敲一時不知道是因為覺得難過委屈,還是只是因為情緒上湧,莫名其妙被宋雲遏來這麽一下,她眼圈竟然直接翻了紅。

宋雲遏被她眼角的濕潤燙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情緒過激失控,頓時後悔萬分,他指尖輕輕拭過謝玉敲的眼尾,再開口,聲音晦澀難辨:“對不起,敲兒。”

“我想說,無論到什麽樣的境地,我都不想要你——”

說着,宋雲遏起身,松開了對謝玉敲的禁锢,“窮盡自己的一切,去為我做任何的事情。”

他不知道謝玉敲是否真的動了這種心思。

方才在帷帳外,恸哭情郎的姑娘,本已讓他心生惶然,偏偏這時,謝玉敲又突然說了這樣的一句話。他不由得想起北漠戰亂那一年,整整半個月的時間,他在血中行走,而他心尖上的人,又是如何捱過那段時間?

倘若那年,他當真身死北漠,如今她又當如何?

上窮碧落下黃泉。

這一句詩文太過沉重,也太過決然,他能看出謝玉敲眼裏的堅定,看出她當年、甚至到如今都還尚存的心思。

宋雲遏一面覺得心緒又軟又實,一面又覺着難過。

扪心自問,他寧可謝玉敲不要有這種心思,但——

宋雲遏內心百轉千回,他斂眸,低下頭去看謝玉敲。

紅意褪去,謝玉敲的眼裏卻還是霧蒙蒙的一片,往日靈動清亮的眸似乎還有點捉摸不透宋雲遏的意思,稚嫩懵懂得像被他狠狠欺負過一番。

宋雲遏喉頭滾動,徹底起身,去拉她的手腕,“敲兒,先起來吧。”

誰知謝玉敲卻是一頓,掙脫開他的手,兀自坐了起來,手臂抱着雙膝,看着他。

“宋雲遏。”她也喊了他的大名,“你且聽好了。”

宋雲遏身子抖了抖。

“武康二十年,我們被朱t璘逼到絕路,無奈才設了北漠一局。”謝玉敲聲音壓得很低,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說,“絕地反擊,不問生死。”

“那一年,春雨下得細密,我每一日,都要折一枝桃花,路過佛殿前,總要替你、替永安軍祈福,可是,你知道我當時怎麽想的嗎?”謝玉敲說着竟然笑了,漂亮的面容上挂着點點清麗。

她說:“後來軍鼓日日響,我夙夜難寐,也曾想過,如若永安王真的死在了千裏之外的漠北,那我無論如何,都要去找到你的屍骨。”

宋雲遏身子抖得更厲害了些。

“生同衾,死同穴。”謝玉敲一把攬住了他,“阿遏,我只是不善于表達,可不代表我心中對你的情意會少,我從小便理智謹慎,很多事情不到心中踏實,我實在很難向你表露。”

“那年報恩寺佛塔上,我一直有一句話沒能說出口。”

謝玉敲笑顏如畫,宋雲遏在恍惚中,仿佛再度和謝玉敲回到那一日。

殘陽之下,武康山河壯麗,年方十八的謝玉敲,眉眼裏還未有這麽多的苦楚和煩悶,她笑着,回抱住宋雲遏,聲音軟糯堅實,道:“阿遏,我也喜歡你。”

而如今,她走了一遭險路,千帆閱盡,也因此嘗過了太多失去的滋味,患得患失過很長時日,方才明白把赤誠之心告訴挂心自己之人的重要。

然而宋雲遏卻和她恰恰相反。這幾年,他是在北漠被折翼的隼,身旁死了太多的人,他一個都留不住,到了最後,他開始變得怯懦,變得謹小慎微。

謝玉敲在他懷中擡頭,指尖輕輕拂過宋雲遏的眉梢,“我那時便想着,倘若事情到最後變得不可控,我們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我一定要叫朱璘血債血償,也一定會把我們的願景實現。”

“所以——”

她晃了晃宋雲遏,“你不用怕,無論如何,我都一定會找到你,也不會做什麽傻事。”

“待天下歸定,我們再尋一處避世之地,相伴餘生。”

“阿遏,這是我從前便想着的,無論生與死,我們都會一直在對方身邊。”

“到如今也沒變過。”

這才是她方才所說的,“上窮碧落下黃泉”之意。

宋雲遏被她這一番全然剖白的話填得整個人都是飄浮的,他後知後覺,待反應和回味過來謝玉敲的這段話,人已經從他懷裏退了出去。

他連忙追上去,再度把人攬進懷裏,“敲兒。”

“嗯?”謝玉敲聲音悶在他身前。

“我能,”宋雲遏抿抿唇,“親你麽?”

在情意之上,他一切抒發心意的話全都忘在了一邊,他滿腦都是謝玉敲,滿心都是她一聲聲的喜歡,心中也跟着雀躍,跟着歡喜。

倘若林空在,此時定然又要笑話他,說他又純情又呆愣罷。

下一刻,宋雲遏心思被湊上來的軟唇拉回原位,謝玉敲如此的真心與誠意,又讓他如何不為此動容?

宋雲遏唇舌比掌心還要燙上幾分,這回是徹底動了真情,揿住謝玉敲的腰,人再次壓了下去。

謝玉敲被親得腦子混沌不堪,某個瞬間,在宋雲遏稍稍退出去換氣的時候,她微微睜開眼,看見身上的人依舊是滿臉的情動,她心跳得咚咚作響,卻又聽見不遠處有腳步聲在漸漸靠近。

“阿遏!”她一慌,心跳得更快,卻使不上力地推了推宋雲遏,“有人來了。”

宋雲遏不為所動,又準備親下來,可那腳步聲已經近在耳邊。

電光火石間,謝玉敲轉開了臉,幕簾拉開,宋韻的笑聲頓時鑽進她發紅的耳尖:“打擾了,打擾了。”

說着她飛快地溜了出去,“你們繼續,我什麽也沒看見。”

謝玉敲惱得雙頰通紅,卻見宋雲遏毫無羞愧之意,目光灼灼地還在盯着自己看。

她擡手擋住自己的臉,宋雲遏的唇便落在了她腕骨的那朵桃花上,聲音親昵溫軟,喊她:“敲兒。”

他成長了。

謝玉敲心裏憤憤的想着,明明不久之前,每一回親吻,占據主導地位的都是她。

怎知今日這人,終于徹徹底底地露了溫和皮骨下的野,這般想着,謝玉敲咬着唇,開口也喚他:“阿遏。”

“我在。”

宋雲遏拉下她擋住自己的手腕,看向她含水的眼,半晌,是輕輕的、極為鄭重的一吻。

回應了她那一聲,

“相見情已深,未語可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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