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桂花糕(十三)
桂花糕(十三)
幕簾外, 有鳥叫聲隐隐傳來。
謝玉敲起身,臉還是坨紅着地整理了一下淩亂的衣襟。方才同宋雲遏親密,她也沒覺着兩人動作有多麽激烈, 甫一低頭, 她外衫的盤扣還牢牢系着,卻是被揉得極其不堪。
她又看向宋雲遏。
人還傻愣愣的,跟木頭似的半跪在原地, 外衫襟領翻開, 連繩結都不知何時被她抽掉——
瞧這模樣, 活像謝玉敲才是那個“采花賊”。
半晌, 謝玉敲輕咳一聲, 宋雲遏才頃刻回神, 連忙系上衣繩,問她:“可是香山閣來信了?”
“嗯。”謝玉敲說着掀開帷帳, 趁着四下無人,喚來了信雀。
摘下羽毛, 兩人接着夜色看清了信上內容,又尋了一處燃着火的小燈臺, 悄無聲息地燒掉羽毛。
“明日,”宋雲遏背着手,望着大風卷起來的武康軍旗, “咱們有一場硬戰要打了。”
謝玉敲莞爾一笑,“這些人, 就當是為我們日後和朱嶙抗衡,做點事前準備。”
宋雲遏被她模樣逗樂, 失笑道:“如今還當真是雀臺司女大人,見慣了窮兇極惡之徒, 這些人都無足輕重了。”
謝玉敲手指搭在軟劍上,皺了皺眉,“只要證據确鑿,依照武康律法,要處置他們并不難。”
只是,除去一本最重要的經冊沒找到,更重要的,是要引出來藏的最深的那條蛇。
“明日一早,讓宋姑姑把所有人都叫來,包括江洲。”她在幕簾前站定,“貴安蛇鼠一窩太久,此番定然會震動朝廷,就怕……”
“怕朱嶙又有變數?”宋雲遏摸了摸她腦袋,柔聲安慰,“他與我們針鋒相對這麽多年,我們都如此走來了,此事,或許是掀翻他的一個好時機……”
謝玉敲不置可否,“是。”
盡管她是真的從內心害怕朱嶙,然而他的異心要查明,禍端也早晚要除,更何況——
“北漠城、永安軍,”宋雲遏笑聲很輕,替謝玉敲掀開簾子,“還在等我帶他們歸家。”
君子一諾,千金之重。
—
又是一日巳時。
日晷圭表在大圓石旁投射下一小長段的陰影,沙漏聲滴答響,偌大的節度使衙署正廳,終于換了身新衣裳、洗淨臉的節度使江青賀端坐在左側副位上。
右側坐着閉眼誦經的義淨,謝玉敲和宋雲遏站于大廳正中,面向最高主位上的宋韻。
廳中還坐着貴安各大縣城的縣令,所有人正襟危坐,有點捉摸不透這京都來的大人們今日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眼看一炷香都要燃盡,廳間還未有人開口,陳明拂了一把臉上的汗,讪笑着起身,拱手問道:“敢問宋大人,今日把下官們叫來,究竟所為何事?”
宋韻壓根不想理他。
謝玉敲瞥了他一眼,側身應道:“陳大人,您先別急,還沒有輪到您的時候,請稍安勿躁。”
話音落,衙署的花園內傳來一陣嚷叫聲:“大人、大人,這不好吧?”
偵察隊的女大人睨了押着的人一眼,沒應聲。
那人臉上全是驚訝和惶恐,看向一旁年紀稍長的人,問:“今日來的都是些縣長大人,咱倆兩個無名小卒,怎能無端來這?”
“怕是會驚擾了諸位大人。”他腳步淩亂,往近在眼前的大廳看了一眼。
這一眼,倒是叫他有些腿軟了。
十幾雙眼睛,就這麽直勾勾地看向了他,特別是謝玉敲,她那雙平日裏本就帶着點冷意與威懾的眼,此時更是半點收斂也無,直接看向了哆嗦的來人:“這位大人,咱們相處了也有好幾天,我竟不知,大人該做何稱呼?”
陳明心中早已駭然一片,看着被偵察隊押來的一老一年輕兩人,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這分明就是他臨縣的那兩名官吏!
陳明腦子一時半會沒轉過來,但看謝玉敲這架勢,分明就是要細數他們的罪責。思及此,他緊忙趁亂回到原位,掩入了縣令堆裏。
老官吏也跟着看向謝玉敲,一雙眼冷靜無比,他看了一眼身旁吓得發抖的年輕官吏,手用力一t拍,呵道:“你給我站直了!”
“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還怕這些大人們不成!”
年輕官吏是真的怕。
他無言地看着老官吏,咬着牙,“撲通”一聲跪倒在大廳門檻上,“求、求求大人們,放過我吧!”
老官吏氣不打一處來,又怒道:“你給我起來!哭哭啼啼跪着算是什麽事?這些京都的大人們難道還能對你做什麽不成?咱們自從臨縣水患,便沒有一刻停歇地為百姓們辦事,何錯之有?需要你跪着求饒!”
謝玉敲勾了勾嘴角,往前走了幾步,官服袖袍寬廣,襯着人也跟着更加威嚴了幾分。
宋雲遏看了她背影一眼,随即斂眸,抿了抿嘴。過了一會,他卻又不自覺地擡起頭,視線緊跟着面前俏麗的背影。
只見謝玉敲慢條斯理地走到年輕官吏面前,輕輕地用青玉劍柄擡起人的下巴,冷冷笑了一聲,話卻是朝着老官吏說的:“大人自是一身清廉,然而我記得在溶洞之時,你曾同另一位說過,知人知面不知心,當日,你們說的是我。”
“今日,這話玉敲便還給大人您。”
年輕官吏面如死灰,早已經放棄了掙紮。
謝玉敲松開劍柄,似利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陳五,臨縣人,武康十六年借家中權勢,入了臨縣官府,任從九品衙差,至今也有十年之久。”
“知人知面不知心。”說着,她重新看向老官吏,“您且看清楚了,臨縣水患幾日,我們還曾納悶,明明所有人都被困于石山溶洞內,為何還總有消息不胫而走,傳到這主縣裏來。”
老官吏像是被重重一擊,看向自己帶了多年的下屬,滿眼的不可置信,“陳五,你、你——”
“彼時,我們在路上遇到了路家阿婆的孫子路元,齋善堂從前的小醫師,本以為是個可以信任的人,誰承想,後面我們竟然着了他的道,差點斷命在石山之上。”謝玉敲聲音清冷,穿透老官吏岌岌可危的心。
“後來幾番磨難,是路元告訴我們,自他入臨縣那一日起,身旁就有一個極其了解路家的人,寫了威脅信給他,甚至給路家婆婆下毒藥。”
謝玉敲咬牙,“陳五,我們一開始還真的完全沒有懷疑過你。”
有赤膽一片的老官吏護身,年輕官吏神不知鬼不覺地做了很多事。
“之後我想了又想,能如此了解路家,甚至能接近路阿婆的人,只能是溶洞裏的某一個人。”謝玉敲說着往後退了幾步,“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安排齋善堂的醫師到佛窟的甬道,絕對不可能是在另一處的主縣的人。”
她不再看陳五,繼續道:“那日我們上山尋醫師們,不久後溶洞內便有了動靜,當時義淨僧師和宋大人都還在,你便敢貿然行動,只能說,你實在是太過蠢笨。”
“在京都大人眼皮底下偷摸做壞事,是真不怕事發。”
“再往後,我們摧毀佛窟,出來時等了許久,你才急匆匆趕來,說是突然腹痛,”謝玉敲輕笑聲落在噤聲的衆人耳裏,“褲帶都沒松,就說自己腹痛,扯謊都不扯個好一點的,真是——”
說罷,她看向早已經跌坐在地的老官吏,“大人您請起罷。”
“今日喚您前來,并非只是簡單的要數罰此人罪責,稍後,我們還有要事需要您的幫助。”謝玉敲冷厲的聲音溫柔下來,看向偵察隊的女大人,“給大人搬張椅子過來吧。”
“是!”
“稍等!”謝玉敲喊住她,擡頭看向座上的宋韻,“大人,陳五該如何處置?”
宋韻擺擺手,懶得廢話,“就先押牢裏,具體細節稍後還得跟他确認。”
聽見“牢裏”二字,原本癱倒在地的陳五像是受到刺激一般,一把攥住押着自己的女大人的手,狠狠道:“你們這群昏庸無能的官家人,什麽雀臺司、什麽四大女官,我看分明就是一群只會陷害別人的走狗!”
“陳五!”老官吏徹底動了怒,枯槁的臉上愠怒一片。
謝玉敲搖頭,輕輕嘆了一聲:“你以為,沒有證據,我們會随意誣陷你?就憑你給路元信裏的字跡,就已經難逃其咎,何況人證都在,你此時說這些話,又有何意義?”
“阻撓京都大人佛窟辦事,此過,按武康律法,即可當誅。”
她這話一出,陳明有些按耐不住了,肥碩的臀在椅子上磨過來、磨過去,半晌終于咬着牙起了身,雙手一拱,道:“大人,陳五此事,實屬我這縣令教導缺失之過——”
“陳大人別急。”宋韻掏出一方手帕,又抓起案桌上的佩劍,劍身寒光閃閃,她輕輕擦了擦,語氣幽然,“這就輪到你了。”
陳明肥碩的臉上驚怖難掩,“到、到我?”
他連忙将身子弓下,“敢問大人,下、下官犯、犯了何事?”
宋韻把劍放回案桌上,劍眉一凜,謝玉敲随即意會,走到陳明面前,添了點笑,道:“大人的事,可就更多了,待我一一為諸位道來。”
“不過——”
她話鋒一轉,“在此之前,我們還有一事要先解決。”
陳明汗水嘩嘩直流,正欲問是何事,便聽見節度使衙署外,一街之隔的登聞鼓院門口,那個從未有人敲響過的大鼓,傳來了聲聲悶重的擊鼓鳴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