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桂花糕(十四)
桂花糕(十四)
鼓聲落, 一個铿锵有力的女人聲音,從登聞鼓院傳來:“大人,民婦有冤情, 想上訴貴安臨縣縣令陳明, 還望大人明鑒!”
宋韻招來下屬:“去把那婦人帶來!”
“是。”
女大人颔首,片刻功夫便将那婦人帶入正廳內。
婦人手中緊緊抱着一卷紙軸,神情格外緊張——
她何時見過此種場面?若非謝玉敲在, 若非心中秉着一股念頭。
她想起留在帷帳中, 正由隔壁路家阿婆照看的自家孩子, 抿抿唇, 直接跪倒在光潔的磨石地面上, 雙掌交握置于額前, 盡可能保持冷靜:“宋大人,民婦有一訴狀書, 修于三年之前,今又做了細微改動, 想告發臨縣陳明,苛責百姓、貪贓枉法、草菅人命!”
“大膽刁婦, 休要胡說!”陳明聞言手指怒指婦人,“你可知這是什麽地方?你又可知随意污蔑官員,将是重罪?”
婦人眼中有淚, 身子抖了抖,便是不看陳明。
謝玉敲走到她身邊, 擋開了她和陳明的間隙,又接過婦人手中的訴狀書, 遞給宋韻。
宋韻揭開訴狀書,朝婦人道:“別怕, 你把請願一一道來,我們雀臺司在此設公堂,自會公正定奪,絕不偏私。”
婦人抹了抹淚,半哽咽着,重重磕了幾個頭,方道:“民婦宋陳氏,家住臨縣縣城,武康二十年嫁于鄰村宋闵,官人是、是位跛腳人士,婚後生有一兒,日子還算康穩。”
“然好景不長,元寧三年冬,朝廷戍邊征軍,每家每戶需有一男丁到邊關修習半年,但我家郎君,他本就身有殘缺,不在充軍範疇內,怎知這該死的陳明——”
“住嘴!”陳明罵咧咧地沖過來,“公堂上辱罵官員,按武康律法——”
謝玉敲利落地抽出佩劍,手掌倒握住劍柄,食指微屈,直逼陳明脖頸前,“你膽敢在公堂上威脅民婦試試?”
陳明瞬間慫成鹌鹑,臉色極差地瞪着謝玉敲,卻不敢再出一言以複。
宋韻擺擺手,“陳氏,你且繼續說。”
婦人聞言,忍了半天的淚止不住嘩嘩流。
宋韻喊的是陳氏,而非宋陳氏。
自嫁入宋家後,她得有好些年,未曾再有少女時那般的明媚心境了。
她發梢淩亂,這一聲“陳氏”讓她晃然,良久才繼續道:“我家郎君本就不該去充軍,卻被陳明帶着一衆官差,不由分說便押了去。我同家裏人三番去找官府,無一例外處處碰壁,甚至我家六十歲的阿爹,還被打了二十大板,才給放出來,養了整整一個冬月……”
“其實那年,我遇到了一個好心人,他替我修了一封訴狀書,要我到主縣找節度使大人。”說着,她看了緘默半天的江青賀一眼。
節度使沒想到此事還與自己有關,他胡須翹了翹,忍住起身的沖動,繼續沉默不語。
謝玉敲和宋雲遏也是默契地對視片刻。昏庸尚可恕,節度使在貴安這麽些年,也不知道過的到底是何種生活。
思及此,謝玉敲輕嘆,示意陳氏繼續說。
“但節度使衙署的t門從未打開過,此時家中老人又因兒子一事,病倒床榻,我無奈,只得放棄此路,回家照看。”陳氏眼中一片倉皇,“本以為,不過也就半年,待郎君回來,我們一家也算是挺過此番劫難。”
她開始哽咽,聲音哆嗦着,剜了陳明一眼,“可是!這些狗官!竟然、竟然為非作歹、心惡至極!”
半年後,開始有充軍者回家,陳氏日思夜盼,又等了半年,自家夫君卻是半點音訊全無。
去問那些同僚,方得噩耗:充軍路上,陳明得到朝廷新任務,要求編排一支精銳尖兵,送到更遠的遼東一帶,而宋闵,便是那倒黴的其中一員。
遼東草原蒙人骁勇善戰,此去,別提歸家,若是一朝戰發,怕是半條命也要送在那裏。
陳氏這下徹底絕望,家中老人得此噩耗,一夜之間撒手人寰,小孩尚幼,啼哭不止。好日子還沒過,苦日子卻是紛至沓來。
不料又逢水患,她一介婦人,帶着一個小孩,含辛茹苦過着,實在是步履維艱。
她說到這,早已泣不成聲。
陳明面色鐵青,又忌憚着謝玉敲手中的劍,只得咬着牙,語氣生狠:“你這是污蔑!”
“說自家官人跛腳,不能去戍邊,誰知道你是不是信口胡鄒!”陳明看着宋韻同樣暗沉的臉色,又瞧着她手裏的訴狀書,終于忍不住開始跳腳,“這一切,都是你的一面之詞!”
陳氏從衣袍內拿出一張皺巴巴的黃紙,雙手遞給謝玉敲,“大人,我家郎君的跛疾,是有官府的文書證明的。”
“那戍邊呢?去遼東呢?”陳明不依不饒,“要是你那跛腳的官人自己跑了,壓根不是我帶去充軍呢?”
陳氏明顯一哽,眼神慌亂起來,“你、你們當時便是随意抓人,我、我哪裏能證明……”
她咬着牙,“大人明察,元寧三年此事,只需去問問臨縣的任何一戶有年輕男子的人家,便、便可知……”
陳明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被謝玉敲擋掉,“不用這麽麻煩。”
她笑容莫名森寒,看得陳明縮回腦袋,“當年去遼東的精兵,都是有身份記錄的,案牍一查,看有沒有臨縣宋闵,便可知曉真相。”
陳明這下徹底啞口,半晌,他才喃喃争道:“就憑這樣,也不能耐我如何!”
說着他忽然又有了點底氣,看向謝玉敲,“朝廷要征兵,人數不夠,我們做下官的,又能怎麽辦?我們也是無奈之舉!”
“他們一家老小,天天到官府鬧,妨礙公事,我只打了她家老爹,沒打女人,已經算是輕饒了。”
“陳明!”宋韻終于怒了,手中的劍擡起,又往案桌上重重一壓,聲音比驚堂木還要可怖幾分,“你堂堂一方父母官,怎能如此嚣張跋扈?你不為民之所好,也至少不為民之所惡!”
宋韻起身,手中的劍閃着陣陣寒光,走到陳明面前,“你以為,你的事情就只有陳氏這麽簡單?”
“沒有陳氏此事,你今日也難逃武康律法!”
說着,宋韻抱劍在胸,看着做鳥獸狀的其他縣城縣令,嗤笑一聲:“貴安臨縣縣令陳明,自武康二年任命以來,二十餘年,貪墨橫行,收受賄賂,克扣朝廷佛窟官給,盜賣官庫存糧,搜刮民脂民膏填充,不守本分,有玷職任!此些,皆有充分人證物證!”
她每說一條,陳明身便顫一下,到最後,他無力地閉上眼,又驀地睜開,把希望落在了正襟危坐那人身上。
然而那人卻是沒有看他。
宋韻列舉完陳明罪責,又看了宋雲遏一眼,他立即會意,走到已經僵硬在原位的老官吏面前,俯身和他耳語了幾句。
老官吏驟然回神,整個人像是在水中浸濕過一樣,汗涔涔的,木讷地朝宋雲遏點了點頭。
方才這幾遭,他才算是徹底看明白,今日的公堂聚晤,這些京都來的雀臺司大人們,是要拿整座貴安開涮。
只是——
他看着陳明完全慌亂的眼神,這才頓時反應過來,虧得他從前對自家縣長是全然的信任,還當真如那女大人所說,知人知面不知心。
想到這,他正要回應宋雲遏,陳明卻是忽然厲聲:“你敢!”
老官吏一哆嗦,平時總是和顏悅色的縣長像換了一個人,他生覺這些年被騙,臉上全是黯然,問陳明:“我這些年所得差饷,是否有——”
“自然是有!”陳明冷笑,“你便是我們這些人中最傻的一個,要不是看你年紀大了,倔得要命,家中又有親戚在京都為官,我們何必每回都要欺瞞着你?”
“你別想獨善其身!”陳明破罐子破摔,“這些年,你那豐厚的俸祿,還當真以為朝廷那麽大方呢!”
老官吏這下徹底沒繃住,直直從椅子上摔下,被宋雲遏眼疾手快扶住,“大人小心!”
老官吏一時間老淚縱橫。
他素來清廉正直,每日按時按點上值,兢兢業業做事,若民有事,便是第一個沖在前頭。他也并非沒聽過民怨,說縣令與官府龃龉,然而他只認死理,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何況陳明對下屬向來不錯,這樣寬度的一個人,又怎會真的對百姓不好?
權當是官家有些時候的無可奈何。
時至今日,他才知曉自己大錯特錯。也正如陳明之言,他無法獨善其身,他被卷進這些肮髒的漩渦裏,不知道也跟着吃了多少百姓的血肉。
他該死。
但是宋雲遏緊緊扣着他的手,聲音溫柔深厚,一下便擊中他內心:“大人,我們還需要您的幫助。”
他沒有規勸,更沒有再多說什麽,只是看着老官吏,面色更加清和了些許,“方才我問您的,您大可直接同我說。”
“此物對朝廷、對武康來說,至關重要。”他桃花眼裏全是希冀的光,“如此,您也可功過相抵。”
老官吏不信,但還是如實地告訴了宋雲遏。全程沒有再看陳明一眼。
宋雲遏聽完後點頭,傳達給身後的謝玉敲。
語罷,他又重新看向老官吏,聲線沉穩有力,告訴他:“大人,您莫要再自責。我們不會欺騙您,就在剛才,您救了一整個武康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