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桂花糕(十五)
桂花糕(十五)
老官吏緩了半晌, 面還是如土色一般的難看。
他昨夜被陳明急匆匆喊醒,還未反應過來,懷裏已經塞來了一個巨大的布包。
陳明瞧着四下無人, 拉了他的手, 千叮咛萬囑咐,要他把此物藏到城郊松林的枯井裏,若旁人問起, 一定要死咬着不說。彼時, 他還特意強調, 這京都來的大人們大多愛貪贓, 萬不可将此布包告知任何一人。
他如今也猜不出那布包裏藏的是什麽, 直到偵察隊的女大人匆匆尋來, 将內裏一大摞經冊畢恭畢敬遞到義淨僧師手上。
宋韻處理完陳明,走到面色青冷的節度使面前, “大人,到——”
“宋大人, 且慢!”義淨忽然沉聲打斷宋韻的話。
他布包裏其他的經冊堆在地上,手裏握着一本, 封皮是梵文,看起來字跡清晰異常,應當是新寫上去的。
謝玉敲敏銳地察覺到不對, 和宋雲遏互看一眼,便低頭告訴女隊長, “先把江洲帶過來吧。”
“義淨僧師,”宋韻連忙回身, 止住話口,問, “如何?”
義淨臉色不太好,捏着經冊的指腹發白,“這是假的!”
铮铮一聲,坐實了謝玉敲和宋雲遏的想法。
原以為今日一切是水到渠成,方能借此引蛇出洞,沒想到這蛇比他們想的還要狡猾,竟然做了個障眼法——
所以,最後一本藥人經冊,到底被藏在哪了?
謝玉敲擰眉,回想昨夜收到的信雀上所寫的秘文。
據探查,這些縣令們,唯一帶着東西從富桂茶坊兩屋之隔出來的,就只有陳明一個。可為什麽東西到了他手裏,再到老官吏手上,便被掉了包?
不過——
一本藥人經冊紙頁本雖要比尋常的冊書厚上些許,但也不排除會有其他人暗自夾在身子某一處,悄悄帶出來。
所以是偷梁換柱?
思及此,謝玉敲看向宋雲遏,糾結着問他:“這其間我們會不會漏掉了什麽環節?”
宋雲遏看起來也是一籌莫展。
陳明的笑聲瘋狂回蕩在大廳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還以為你們有多大能耐呢,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擺了謝玉敲一道,他神清氣爽,難得硬氣十足,“我告訴你們,就算我死,我也不會讓你們找到經冊!”
“陳明!”謝t玉敲倏而湊近了他,“那人究竟有什麽好,能讓你如此肝腦塗地為他辦事?”
她哂笑一聲,“你就這麽不顧及家中妻兒老小了嗎?”
陳明啐了一口,“呸!不要給我提家中!如果不是主上,我家中現在老小都不會有!”
“如此大恩,我以死換他們下輩子安穩,也算值得!”
他這話說得倒是真誠有力,連宋韻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想了想,她提着劍走過來,問陳明:“你又如何能确信,你死了,你家人便能安穩生活?”
“你雖然沒看到佛窟內齋善堂的十八具屍身,但應該看到了被山石碾碎的那幾人!”宋韻揮劍,直接架在了陳明肥碩的脖子上,“這些人,你的價值一旦被利用完,你覺着,他們還會在意你、在意你的家人嗎?”
陳明瞬間被戳中最擔憂的點,仍是嘴硬道:“主上恩慈,絕不會是你們說的此種做派!”
“你家主上我不知道,但是江公子,”宋韻看了眼被押來的江洲,放低了聲音,“他那麽心狠手辣,你能确定他不會?”
“江公子?”陳明看了江洲一眼,随即反應過來,“你這死女人,別妄想着從我嘴裏撬出什麽話來!”
他這一聲,宋韻鋒利的劍光直逼他眼前,吓得陳明哆嗦着,喊道:“為官者,不可亂用私刑!你是雀臺司的,難道還想自己動手處置了我嗎?”
宋韻狠狠一笑,“官不官的,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
“別忘了,”她劍刺入陳明的皮肉裏,剜出一道淡淡的血痕,“我宋韻,一直是個江湖人。”
見了血,陳明怒急反笑,竟忽然像得了失心瘋那般直接上手握住了宋韻的劍刃,任由鮮血染紅了自己的身。
“你們,”他又不自覺地看了江洲一眼,“下了無間地獄,我也要你們這群人陪我下葬!”
說罷,他竟然使了更大的力氣,握住劍往自己脖子上又刺入一分。
宋韻沒來得及反應,差點着了他的道。幸而她反應快,手腕一翻,劍氣堪堪劃過一旁的屏風,“刺啦”一聲,吓得坐在一旁的幾名縣令連忙起身。
謝玉敲眉頭緊蹙,看着突然發瘋的陳明,心中閃過一絲訝然。
之前和陳明相處,她只覺着此人頭腦簡單,然而今日之事,她便知道是自己大意看走眼了——
也是,陳明這一路走來,總是在以逃避掩飾自己的某些事情,面上看似仰仗着節度使,昏聩又愚笨,實則他應該才是這一堆縣令裏的主話人。
這麽看來,他簡直是裝瘋賣傻的一把好手。
思忖片刻,謝玉敲看向被兩名女大人押起來還在樂呵呵笑着的陳明,問他:“陳明,齋善堂究竟在佛窟裏面做了什麽事?”
陳明臉上的肥肉顫了顫,手中的血一點點滴落在地,他戲谑似地笑起來,道:“你們怎會不知,那肯定是拿經冊呀——”
語氣滑膩至極,惹得謝玉敲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虛靠住宋雲遏。
“陳明,不如我們給你一個将功贖罪的好機會。”謝玉敲冷聲,“過往你所做的一切,我們可以不追刑責,但關于佛窟一事,若你能事無巨細地告訴我們,我們保證——”
她看了宋韻一眼。
宋韻瞬間意會,“我将以皇帝姑母身份保證,保你、保你家中所有人,這輩子安穩無憂。”
這個條件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
陳明瞬間停止大笑,掙紮着走近宋韻,卻又被死死壓着,手掌鮮血淋漓,他卻完全無暇顧及,忙問:“此話當真?”
江洲在默不作聲半天,陳明這一聲剛落,他便忽然被口水嗆住,在一旁瘋狂咳嗽起來。
偌大的正廳,回蕩着他劇烈的咳嗽聲,以及陳明粗壯的呼吸聲。
對視半刻,宋韻點頭,允諾道:“我宋韻講話,向來一言九鼎。”
她此話一出,那些磨屁股磨了半天的縣令們紛紛起身,跪在地上,“大人,大人,我們也願意說,求求大人們,你們大人大量,也順道放過我們吧。”
陳明頓時不樂意了,“都給老子滾蛋!你們這些人知道什麽?”
他又呵呵一笑,湊到宋韻面前,“宋大人,只有我,知道一切的秘密。”
江洲咳得滿臉通紅,聞言猩紅的眼直向陳明的脊背,陳明仿若未知,直勾勾地看着宋韻,“經冊,我昨夜......唔!”
不知為何,他忽然也開始咳嗽起來,眼中帶着點不自知的恐懼,臉色一下充了血,不過頃刻之間,便徹底發了紫。
謝玉敲遂即察覺不對,連忙走過去,輕輕往他身上一拍——
卻是為時已晚。
陳明已經沒了氣,漲成青紫色的臉霎時間泛白,人像一個沉重的球,轟的一聲倒在了地。他手上的創口,血還在汨汨往外流,順着倒地的姿勢,染紅了衣袍。
宋韻劍眉擰成一道線,沾了血污的劍不可思議地撥了撥陳明的屍體。
“快傳仵作!”江洲在她身後陰恻恻地開口,“陳明看起來像是死于毒物,必須——”
“江公子。”謝玉敲打斷了他,“陳明是否死于毒物,你不應該是最清楚嗎?”
江洲滿臉不可置信,扭頭撞向謝玉敲的眼,“你懷疑我?”
這下節度使徹底坐不住了,“宋大人,你們不是把我兒押了去,說是要認真審查一番後,便放了犬子,怎麽今日卻——”
“節度使大人,”謝玉敲朝他拱手,“如若江洲沒有犯錯,那我們必當賠罪道歉,好生安撫一下江公子。然而,倘若這些事情背後,主謀是您兒子呢?”
“什麽?!”江青賀一下跌倒在地,一點風範全無,“這不可能!”
他喃喃道:“我家洲兒雖然不成材,但也是自幼心地善良,你們、你們這是污蔑!”
謝玉敲看向江洲,問他:“你父親說你是被我們污蔑,你自己呢?”
江洲唇色煞白,看着地上陳明的屍身,不由得後退了幾步。
“我怎麽可能做這麽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我一直被你們偵察隊的人關押着,我能做什麽?我不過就是昨夜出來了片刻,偏偏這時候陳明他們開始行動,這是我運氣不好,是巧合!”
“可是昨夜。”宋雲遏目光沉沉,“你為何是自行出來了?”
“謊稱要去禦室沐浴,借着看管你的是女官,便借機溜了出去。”他逼向江洲。
江洲應道:“我便是出去了不過半炷香,能做些什麽?”
“你們寸步不離地盯了我這麽長時間,我都要喘不上氣了,”他理不直卻氣壯,“自己在外面放放風,也會被扣上這欲加之罪的名?”
“虧我還把你和謝大人當作年紀相仿的朋友。”他說着有些失望地看着謝玉敲,“是我太過天真了。”
節度使一聲長嘆,問宋韻:“敢問宋大人,我家孩子不過是出去半炷香,怎能就不分青紅皂白說、說貴安這麽多事的主謀是他?是否、是否過于倉促了些?”
“何況他才二十幾歲,這個年紀要領這麽多可以當叔叔伯伯輩分的縣令們,此理也說不通吧?”
謝玉敲勾唇,抱着手臂,聲音忽然懶洋洋下來:“那麽請問江公子,我們分毫沒有提及昨夜你出去那陣子發生了什麽,你為何匆匆便要解釋自己昨夜只是出去放風?”
“還有出現在你書房裏的經冊,”宋韻看向急匆匆跑來的仵作,“我們勘驗和問詢過,這小半個月的時間,從來沒有人進出過你的書房。”
“這莫名出現的經冊,你又作何解釋?”
“可不要再說,這些全都是巧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