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桂花糕(十八)

桂花糕(十八)

此事又是說來話長了。

周顧笑着看了眼謝玉敲頭上的木釵。

像是冥冥之中, 今日謝玉敲一早起來,心血來潮地摸出來她年幼時送給父親的這把木釵,粗制濫造的童工之趣, 沒想到父親竟然完好的保存了這麽多年。

謝玉敲用它绾了發, 一開始是一個半頭椎髻,及腰的頭發鋪在腰側。

宋雲遏不出所料地直了眼。後來她官服一穿,想了想, 還是解了發, 直接一個高髻, 木釵子固定, 整個人又瞬間英姿飒爽起來。

瞧見周顧盯着自己木釵, 謝玉敲也跟着笑了笑, 沒再多說。

便聽見賈娘絮絮叨叨,說宋雲遏拿了案牍走了之後, 她又派了好些女娘出木閣做任務,後來深夜, 風刮得很大,她疲乏起身, 聽見門外有人敲門。

“我當時是真的被吓到了!”賈娘說着撫了撫胸口,“我不會武,又只剩下自己, 就怕守不好木閣。”

“還好來的是周先生。”

周顧點頭,解釋道:“我原本想着把赤衣客的消息帶給賈娘就走, 誰承想,昨夜的松林可真熱鬧啊!”

“兩派人。”周顧輕輕抿了抿嘴, “一名老官吏,抱着一個大布包, 挖了個坑,假意埋了東西進去,後來布包是扔在了枯井裏。”

“還有另一派。”說着他皺了皺眉頭,“兩人,在林間打鬥,明顯的一人功夫要高于另一人,高的那位基本上是碾壓,借着林間的風就殺了人。”

“我一直沒出來,直到後面對方殺了人,還把屍身扛走之後,約莫一炷香,我才連忙跑到木閣,确認了一下賈娘的安危。”

宋雲遏不知何時拿出了自己的玉簫,握在手中,随着步伐,簫上的流穗一點一點地打在他衣袍上。

忽而,他修長的指尖輕輕一勾,指節繞了個圈,玉簫在他掌心裏首尾極漂亮地換了個位置,被謝玉敲眼尖地看見。

謝玉敲默了片刻,繼續問周顧:“周伯,那你們之後又是在哪找到的經冊?”

“見了他,稍稍一提喚之的名,我便全都知道了。”賈娘嘆息,“我們還是怕外面不安生,便借着敘舊,挨到了今日清晨,方才出了木閣。”

昨夜一場殺伐,加上夜風沉重,林間枯葉遍地,卻不見任何鮮血。

如雁過無痕。

若非是周顧親眼目睹了當時的場面,怕是這經冊會被永遠埋在松林間。

“打鬥的地方在木閣五裏外樹木生長得最繁盛的地方。”

說話間,他們已經入了松林。

義淨一路上便是一臉沉重,蒼老的面上全是謝玉敲看不懂的神情。入了此處,他更是銳着雙眼,握着佛珠,疾步走在最前。

周顧掌心摩挲過枝幹,跟上義淨的步伐,繼續道:“我和賈娘挖了整整兩個時辰,卻是一無所獲。你們猜,最後經冊是被藏在哪裏了?”

“樹幹內。”

“枝幹裏。”

謝玉敲和宋雲遏異口同聲。

“聰明。”周顧拍拍手,木閣已經近在眼前,他說着又加快了步伐,繞過了義淨,“我們拿到之後,便趕緊藏進了——”

“周伯。”謝玉敲卻突然停下腳步,喊他,“您今日還未誇我的頭飾好看呢!”

宋雲遏聞言,唇邊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看着周顧的背影,跟着道:“她早上也不知為何,忽然便說要擺弄這支木釵。”

周顧素來是不太正經的,要是瞧見了謝玉敲把送給自家父親的東西戴在自己身上,高低是要揶揄幾聲的。

然而周顧卻是一頓,半晌幽幽一嘆,回了身,道:“如今,宰相也已經入土多年,我能再見到玉敲你已是萬幸,實在是,不敢再提往事半分,就怕是——”

“睹物思人。”

哪知,他話音剛落,不過須臾,謝玉敲腰間的佩劍随之而出,清冽的劍氣便像她人一樣,頃刻直逼周顧。

霎時間,宋雲遏和義淨對上眼,他手中的玉簫也跟着發力,露出內裏藏着的刀刃,跟在謝玉敲身後,一同刺向尚未來得及反應的周顧。

義淨護住了花容失色的賈娘。

周顧一時間大意,竟就被謝玉敲長劍架脖,緊接着,宋雲遏玉簫的刀刃也橫在了他脖頸右側。

“不、不是,”他瞬間慌了神,“玉敲,你們這是做什麽?”

他一開口,宋雲遏的玉簫便刺破了他的皮肉。

周顧一抖,“玉敲,快、快讓你這位江湖朋友住手!你們這是做什麽,我可是你周伯!”

謝玉敲卻是冷冷一笑,“周伯?”她說着劍刃也跟着探進肉裏,帶出點點血痕,“你不是周顧,更不是我的周伯伯!周伯從不會喊我玉敲!”

賈娘聞言嘴巴張了張,似是不可思議,半天喃喃,一句話也沒能出口。

“周顧”還在嘴硬,“小敲,你到底在說什麽?你看看我這張臉,怎麽不是周顧?還有、還有,你問賈娘,若非我不是周顧,我會知道她和赤衣客的事情?”

謝玉敲面上漸冷,心中有惶然,但很快被壓下,劍又往內半寸,厲聲問:“周顧呢?你是不是把他如何了?”

“周顧”沒有躲開她的眼神,聲音微啞,帶了半分委屈:“小敲,你為何如此便判斷我就不是周顧?”

謝玉敲提了口氣,沉聲道:“一來,若你是真的周伯,那你應該知道,當時在桐安,他跟我說要來貴安,是為了幫赤衣客歸家。然而,按照周伯的性格,他只會遠遠看赤衣客家人和愛人一眼,便會随即離開。”

“這些年,他一直在被不停地追殺,此時是斷不可能和賈娘見面的!”

“二來,木釵。這本就是周伯帶給我的,何況他從來不會忌諱談起我父親。周伯是個樂天派,生死早已看天,根本不會說出方才你的那番假惺惺的話術。”

她聲音泠泠,似北漠皚皚雪山上的冰水:“最關鍵的是,你模仿不來周顧,而我對周伯伯又是格外了解。或許相貌可以更改,但人的語氣、神态,卻是不可能完全相似。”

“賈娘從未見過你,一時間沒認出來,尚可理解。”

說着,謝玉敲看向賈娘。

察覺到視線,賈娘怔愣地點點頭,想了想,又想了想,她才有些懊悔,道:“如此說來,好像真有些不太對勁的地方。”

“有何不對?”義淨終于沉聲開了口。

“他昨夜和我談的,多數是這些年喚之在信中和我談天的事情。”賈娘漸漸冷靜下來,“卻沒有提及太多我們過去的事情。”

“再者,他出現的時機,現在想來,确實太過巧了。”賈娘嘆了口氣。

宋雲遏松開玉簫對“周顧”的桎梏,三兩下給人點了穴,見人閉眼,像是放棄了掙紮,便握了謝玉敲的手,示意她放下佩劍。

只是——

“時機——”宋雲遏琢磨了一下這個詞,不免心生疑慮,問面前閉着眼的人,“你這麽做的緣由在哪?”

冒着暴露的風險,引誘他們過來木閣拿經冊,莫非——

宋雲遏眉梢一擰,“聲東擊西?”

“可是宋姑姑和禁軍們都在,”謝玉敲不解,“何況此事發生在昨夜,彼時我們也尚未關押這群貪官,如此做的動機......”

看着面前裝啞巴t的人,義淨又問:“賈娘,您可否把經冊給老衲看一眼?”

賈娘點頭,極快的速度便進了木閣,取了藏着的經冊遞給義淨,“這便是我們在樹幹裏找了半日的經冊。”

義淨只瞧了一眼,便是長嘆連連,眼中已有頹色,“還是假的。”

這一回,謝玉敲是真的有些發怒了,剛放下的劍再度提起,直向面前的“周顧”,“我再最後問你一次,周伯伯呢?”

“你們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還非要不死心,聽我親口說出來是吧?”

“周顧”終于睜開眼,眼神和方才裝出來的柔和全然不同,他笑聲淡淡,卻是刺骨莫名,“謝玉敲,主上不信你是對的,你這個女娘,年紀不大,心眼是真的多!”

“周顧周顧!”他語氣帶着兇狠的戾氣,“一個武學算不上好的琴師,還妄想從我手裏逃脫?”

他輕佻一笑,“幾下就被我——”

“你住嘴!”謝玉敲面色蒼白,忽而握劍,光影之間,劍直接刺入他致命之處,卻又被宋雲遏用力握住,“敲兒!”

“你松手!”謝玉敲咬着牙,眼底猩紅一片,俨然動了殺意,使力想要掙脫開宋雲遏的手,“你快放手!”

宋雲遏聞言力道不松反大,也跟着提了聲量,“不可!敲兒!”

他聲音雖急,卻如細雨潤潤,揉亂了謝玉敲原本就不敢去想的事實——

“周伯伯已經被害死了,兇手就在眼前”。

這話像是靡音,一直回繞在她耳邊。

她頓時心緒大亂,回想起自入貴安以來的種種,想起因為受傷而面色發白的宋雲遏,想起林空和胡數剌的漂泊無定,又回想起這幾日因為尋找經冊而紛亂的一切。

還有。

還有那一年,被燒成灰的相府,如亭亭青山的父親,還有總是眉眼帶着笑意的琴師周顧。

她明明已經很努力,一朝克制忍辱,苦覓這世道的艱旅,也為此丢了千山,可最終。

謝玉敲滿眼盡是頹唐與不解,她看向宋雲遏,奮力地想要從他那汲取那麽一絲絲的寬慰與心安,可那夜的相府,蓮池邊,浸滿血的琴音,她還是怎麽也忘不了。

直至今朝。

她又失去了一個至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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