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桂花糕(十九)
桂花糕(十九)
“周顧”見謝玉敲此般模樣, 笑得越發猖狂。
宋雲遏眉心擰出川字,握着謝玉敲腕骨的手沒再發力,卻也沒有放下。熾熱掌心裏, 姑娘家手極力遏止着顫抖, 凸出來的腕骨磨得他跟着生疼。
如若可以,他也希望此人能被千刀萬剮,萬劫不複。
可是, 和陳明因為被下了毒藥不同, 此人是江湖真正的亡命之徒, 能被指派追殺周顧的, 定然是排得上號的人物。
身分不明、動機不明、武功不明, 如此便殺, 并不是個好選擇。
然而,謝玉敲又怎能不明白這其間的思量?
良久, 在宋雲遏無言的安撫中,她終于慢慢冷靜下來, 眼睛還死死盯着面前和周顧一模一樣的這張臉,劍卻是“铛”的一聲, 墜落在地。
“周顧”聞言,嗤笑一聲:“我當你多大能耐,昔日相府千金, 刀不能握劍不能提的,倒是沒扯謊。”
謝玉敲深吸一口氣, 又吐出口濁氣,音量提了半分, 繼續問眼前的人:“你方才說,自己從大理國而來。可是, 周伯伯從江南到貴安,如何會經過大理國?你這時候提此國,是因為大理國和貴安接壤?”
“大理國”三字一出,“周顧”難得有了點波動。
很細微,但宋雲遏還是眼尖地看見他被封了穴位的指尖顫了顫。
他想搖頭,卻動不了,只得一聲笑掩蓋住慌張,斥聲道:“這不是因為水患,我才不得已從大理國繞了過來嗎?換成是周顧,他一定也會從大理國過來!”
謝玉敲沒懂內裏的轉圜,皺了皺眉。
“周顧”見她疑惑,揚了揚眉,沒答。
這時,在一旁的賈娘忽然淚水簌簌而下,撲通一聲直接跪倒在地,“對不住,對不住!”
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一下亂了陣腳,整個人心神大亂,雙膝在地還朝着義淨和謝玉敲磕了幾個響頭:“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賈娘!”
謝玉敲連忙上前,手撐住她往下磕的腦袋。然而慣性使然,謝玉敲的手還是被賈娘重重的往地上一壓,她悶哼一聲,又随即忍住,順勢把人帶了起來。
“冷靜。”她拍拍賈娘的手,柔聲問,“可是想到什麽了?”
賈娘淚眼朦胧,死死咬着唇,又很快松開,“我昨夜幫他送了一幅畫出去,現在得緊急拿回來!”
說罷,她吹了聲口哨,喚來了信雀。
“什麽?”義淨聞言佛珠停下,傾步上前,“什麽畫?”
香山閣速度向來極快,這會功夫,已經有接二連三的鳥雀聲傳來,消息一傳遞,謝玉敲這才松了口氣。
賈娘也跟着嘆氣,這才解釋道:“我和喚之,并非主縣人,而是貴安會縣人。”
會縣位于貴安西南角,毗鄰與武康邦交友好的大理國。姜喚之的父母還在老家種田,若是周顧替他歸家,确實是會先去大理國,再從那邊入貴安會縣,先看望年邁的父母親,再一路北上,最後才來看賈娘。
賈娘是真的沒有多想。
昨夜遇見周顧,得到心上人的消息,她一面覺得解脫,一面又十分激動。對她和姜喚之事情事無巨細且如數家珍的周顧,她一下便是全然的信任。
“後來,他便拿了一幅山水畫出來,說是之前和喚之在路上閑逛,偶然買下來的,只是雜家之作,但喚之十分喜歡,說是上面畫的景象,和故土很像。”
賈娘懊悔萬分,“他說要讓我幫着叫木閣的人送過去會縣喚之的父母家裏,我自是全力支持,也沒想那麽多。怎知——”
說着,她又要跪下,“閣主,若事情無法轉圜,那我賈娘可真成了罪人了!”
賈娘心中一片憤懑與驚惶,“這讓我如何安心去陪着喚之,又讓我如何對得起香山閣,對得起閣主您,還有武康那麽多為此亡命的人......”
謝玉敲搖搖頭,手掌有些乏力,卻還是死死拖着賈娘,“事情既然已經發生,我們便盡全力轉圜,何況,至少我們也算得到一個好消息。”
“經冊十有八九在畫裏。”宋雲遏接上話口,看了沉默的“周顧”一眼。
被戳破心思的人閉着眼,絲毫沒有慌亂。他實在是太鎮定了,從容到宋雲遏不得不懷疑,這其間還有什麽被他們遺漏了。
被接連擺了兩道,謝玉敲也是心有餘悸,悄聲問宋雲遏:“這一回,不會還是假的吧?”
哪怕會縣與大理國接壤,然而貴安被武康禁軍封鎖的嚴嚴實實,只進不出。如若畫真的到了會縣,他們又想着如何送出去?
這也是她琢磨不透的一點。
這時,有信雀的叫聲傳來,賈娘連忙回應。不多時,那信雀聞聲而來,落了片羽毛,謝玉敲和宋雲遏湊上去看,上面只有一排小字。
【畫到會縣,送丢,恐有易變。】
随着好消息接踵而來的,竟然又是個壞消息。
“周顧”不知何時又睜開眼,見面前幾人臉色都不太好,他心中底氣又充了起來,狠狠笑道:“看來,我們好事将成了。”
“就算你們能順利把畫送到關卡,那邊也有重兵把守。”賈娘惡狠狠地盯着他,“香山閣可不是好欺負的主。”
哪知“周顧”聞言嗤笑一聲,道:“都是些嬌滴滴的小女娘,跟人能跟丢,送畫也能送丢,橫豎掀不起什麽風浪!”
“我只要借你們的手,順利通過主縣到會縣這一路的關卡,大理國那邊,自是不成問題。”
說着,他又是幾聲爽快的笑聲,接着,他脖頸動了動,全身關節發出“啪嗒啪嗒”幾聲,整個人竟然就此沖破了宋雲遏的穴位封印,也是頃刻之間,他抽出腰間的佩劍,架在了賈娘的脖子上。
境地一時間兩級翻轉。
就連義淨也沒有反應過來。
如此看來,畫中應當藏着真的經冊,但這人武學造詣同樣深不可測。謝玉敲最先回過神,拾起地上的劍,橫在胸前,帶着怒意的眼直逼面前的人。
“放了賈娘!”她揮劍,淩然之氣頓出,劍尖直抵過去,“天下武學第一的人在這,你也膽敢如此嚣張!”
“周顧”冷冷一笑,又動了動脖頸,這一回,他臉上的人皮面具随之脫落,露出了內裏原本的面容。
謝玉敲驀地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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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原生的相貌,長得竟和周顧有幾成相似。
宋雲遏也微微錯愕,回想起這人的京都鄉音,他玉簫緊緊擰着,眼睫輕眨,莫名從這人的臉上看出了一些熟悉的氣息。
“你認識周顧?”他不禁問,聲音有些顫抖。
“自是認得。”誰知這人和他打哈哈,“我要殺他,怎麽可能不認得?”
宋雲遏疾步上前,玉簫指向他的臉,“我說的是從前認識!甚至是有血緣親疏的相識!”
他言之鑿鑿,那人架在賈娘脖子上的劍竟然有些松動,他難得沒有再發笑,而是嘆氣,認了:“我本名周項,京都人士,與周顧是堂兄弟。”
謝玉敲手中的劍又是一顫,話是用了力才問出口的,帶着點不可置信,問:“你殺了自家兄弟?”
“殺了,早該殺了。”
周項聲音冷淡異常:“若不是他大難當前,抛棄周家幾十口人獨自出逃,我又何必走至今日如此?真是十足的懦夫!”
從“周項”名字一出,宋雲遏幾乎是片刻之間,便想起來此人是誰。
他放下了手裏的簫,良久也是輕嘆一聲:“你是當年宮中的吹笙樂師,因為宰相謝西山之事,周顧出逃,牽連了全家。”
周項輕輕笑了,目光落在宋雲遏身上,“還當真是你,永安王宋雲遏。”
“你竟然還活着。”他眼神深遠,飄渺得宋雲遏看不真切,“果然這世間,真真假假混着,最後不過都是為了一己之私。”
那一年,周家被周顧牽連,跟着下了誅九族的死令。
“若非主上保我,我當年也是刀下亡魂,可周顧還能逍遙在外多年,聽聽,這世道多不公平!”周項看着謝玉敲頭頂的木釵,“你也是主上特赦的罪人,可你異心難改,還當真罔顧了主上對你的好。”
謝玉敲冷笑,“對我好?他朱璘殺了我相府三百五十九個家人,你說是對我好?”
“難道我真的還得告訴他,謝謝你殺了我全家,還留我一命?”她像是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似的,勾着唇,“周項,你全家人也是朱璘下令誅殺的,你不恨他?你是良心被狗吃了嗎?”
“我恨他?”周項徹底松了對賈娘的禁锢,逼向了謝玉敲,“到底是誰良心被狗吃了?不是你的錯,你卻要因別人之錯而去死,你說,我該恨的到底是誰?”
“可周顧又何錯之有?”謝玉敲不甘示弱,“他是為了我父親的遺志,為了武康——”
“放屁!”周項勃然大怒,“此事最大的錯便在謝西山!你那父親若不是通敵叛國——”
這下謝玉敲劍是再也沒忍住,一下橫向了面前滿臉通紅的人,“你膽敢再說一次!”
周項卻絲毫沒有回擋,只是就着這個姿勢,睨了她一眼,聲音又降了下來,問:“謝玉敲,你這些年一直活在替父親翻案的日子裏,可你有沒有想過,你父親是真的犯錯了?這一切都是他罪有應得?”
“你父親是真的犯錯了,這一切都是他罪有應得。”
周項這話說得铿锵,聽起來言之鑿鑿,謝玉敲一時被晃了心神,還未來得及反應,周項的手便擡起,“铮铮铮”三聲,她手中的劍竟然不聽使喚地朝着另一側的賈娘而去!
此人的武學功夫,竟然如此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