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問與楚妃

三問與楚妃

“參見娘娘,娘娘萬福金安。”夏日炎炎,我昏昏欲睡,朦胧間聽見一道熟悉的男聲,我分辨出是清堯的聲音,恍惚睜開眼,果不其然看見他臉上的笑。

我本因炎熱煩躁的心稍許心安,撐起身子從榻上起身,打起精神:“起來吧。”

“謝娘娘。”青年含笑應首,見我神情疲憊,便上前為我執扇輕搖:“長霖濕熱氣悶,娘娘可是身體不适?”

“還好,倒也不是因為如此。”我扶住額頭,手肘撐在矮幾邊緣,半阖起眸:“只是靠近窗邊,被照得有些困倦乏力罷了,當不得什麽事。”

“娘娘昏迷日久,身子虧虛,此時長霖外頭太陽大,對娘娘來說有些毒了,這一時半會兒也未必能适應。等周院判觐見,還是提一嘴吧,娘娘千金之軀,自是疏忽不得。”清堯擔憂道。

我雖是覺得不必如此,但有人擔心,又身在宮中,自非醫者,不由感到幾分妥帖安寧的滋味來,不願叫人放心不下,徑直輕笑道:“好,那就這樣吧。還是你思慮周全。”

“娘娘謬贊了,”清堯應聲:“照顧娘娘康健,是奴們的本分。”

清堯又問:“奴剛剛聽碧玺說,娘娘還沒用膳,這會兒娘娘可餓了?小廚房裏阿慶剛做了糕點,正擺盤呢,娘娘要不要吃點東西,奴叫他們送上來?”

“不必。”我淡笑搖頭,不感興趣,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我還在奇怪,直到你剛剛說長霖天熱,想來,也有天氣原因,無甚胃口。就不必讓他們麻煩了,送與他人,就當是佳賞。天氣熱,放不住,免得浪費。”

“娘娘總要吃些東西。”清堯勸道:“昨兒周院判還說,您身體虛弱,經不起勞累,需要多食多補。早上食欲弱,您又在病中,湯藥影響胃口,偶爾不吃一次也便算了,但晌午用膳之前總要墊一墊,不能空着肚子。再說,娘娘心善,體恤民間糧食來之不易,卻容易縱容小鬼。這些東西,寧願倒掉,也萬萬不能讓他們養成這種習慣。”

“……你說的也是。”我輕輕嘆息,突然明白清堯為何無故說起糕點,他一向知道“我”并不喜歡甜食,多是令人為我備下湯類,怕是有人在背後自作主張,被清堯發現。我問他:“什麽時候的事?”

“娘娘聰慧。”青年笑道:“就是昨兒的事,人已經處理了。”

“可不要奉承我。”思及楚妃,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好機會。我試探般開口:“近日來,我偶爾會夢見幾件從前的事。雖是片段,但也叫我明白,若我果真聰明,也不會有從前的遭遇。如今想來,我怕是愚不可及,蠢笨不堪。”

“并非清堯奉承娘娘,娘娘莫要妄自菲薄,您若真愚不可及,蠢笨不堪,又怎會一點就通?您只是需要人引導成長罷了。”清堯看起來并不贊同我的話,他繼續道:“有些事,清堯本不打算多說。但未曾想娘娘自醒來後日日為之煩惱,頗為心焦,奴看在眼裏,已是猶豫,恐因此而對病情不利。如今聽完娘娘一言,清堯竟不知娘娘已經為之傷神至此,實在心疼,故而今日娘娘既然在奴面前開了這口,那清堯就算要頂着冒犯您的大不韪之罪也要多嘴提幾句。從前的事,娘娘想不起來,也不要着急,真忘記了也沒什麽。那些事,在奴看來,并沒有多好,您知道了也只是影響您的判斷,多生煩惱。記得有記得的愁緒萬千,不記得自有不記得的一身輕。您也不要因那偶爾夢見的幾件事就覺得,從前自己愚笨不堪,聰慧不及旁人,怪只怪在,娘娘從前羽翼未豐,以至于風頭無兩時猝不及防踩進別人圈套。這世上的聰明人永遠也不嫌多,可在宮裏活下來的,又能有幾個?娘娘不應該因一時坎坷而自認菲薄。您不記得,這些年娘娘的日子雖比不上從前,但比起唐妃、雲嫔、麗婕妤、鄭才人……您已是頂頂好過。不管什麽事,凡是涉及您的,除了中宮娘娘,陛下都以您為先,稱得上是事事皆有為娘娘打算,縱然已非榮寵在身,也算得上是榮寵無限。宮中能令陛下做到如娘娘這般地步的,有誰?只怕是上趕着貼着陛下為其後路準備百般心計,陛下都嫌麻煩。”

“清堯……”即便有所準備,我也被他一番話震得失神,一時之間消化不能。清堯眼神清亮,直視我的目光,我看得到他雙眸中一片汪洋,我聽得到他話裏掩蓋不住的拳拳維護之心。我明白,他在介懷我自視甚低,楚妃自視甚低,擔憂我被“偶爾夢見的幾件事”一葉障目,看不清情勢。有這樣的情分,真心也好假意也罷,我都為之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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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竟有忠仆至此?

我何嘗不知在有限的記憶片段裏,哪怕楚妃日子過得遠沒有那麽風光,在這深宮之中帝王已經算待楚妃不錯,不然我也不會疑慮楚妃與帝王之間的關系,想知道他們的過往愛恨,試探于清堯。

青年太監沒有讓我失望。

他告訴我了,他不止告訴了我,他這一段話裏所蘊含的巨大信息量也震驚到了我!

我原以為,于我而言,楚妃的情況已屬複雜,我問他人或許能看得更清,卻沒想到,問過了,得到的情報更是叫我看得模糊,雲裏霧裏。

帝王,或者說蕭凜,竟為楚妃殚精竭慮至此?

我滿心複雜,卻不敢信。

那日帝王分明看穿我的面目,認出我已非原主,占替了身體,為何卻不在意,甚至還允我侍寝?

我不理解。

清堯說得對,這些東西就算我知道了,也只是影響我的判斷。雖不至于讓我繼續一葉障目,但也不過是徒增謎團,身陷更深的困境不得解罷了。

“和我說那些人吧。”良久,我發出太息一般的聲音,雙手垂在身前交握,看向清堯:“才人,婕妤,妃嫔……還有,中宮。”

“是,娘娘。”年輕的太監得了令見禮。

本朝所設後宮階位共九品,沿用前朝,無增無減,只修改個別文字。其中中宮一人之下,不參與排序,剩下的以王貴妃為中宮之下,正一品,開始論品級,貴妃次居。值得一提的是,這裏的王,并非封號的王,而是有親王稱號的王,相當于異姓王,地位在同姓王之下,又在尋常異姓王之上,或與其相當。有時,王貴妃地位會與中宮相較不相上下,尤其是在帝王後位空懸的情況下,王貴妃甚至還可以與帝後同等比肩。比如先帝時期,現任帝王、親王之母,文宣夫人,她即是如此。雖無帝後之位,但享正妻之儀,也是名副其實。

貴妃之下,便沒什麽特別,無功無過,說得過去,又分妃,嫔,經娥,三姬三儀,五容三媛,婕妤才人,順常保林,秀女無品級。面首同當。相關制度,此處不作贅述。

“帝後姓薛,為鎮國公嫡女,衡麒大将軍之孫,一等爵,薛有氏,是先帝在位時,陛下身為儲君時所指,文宣夫人盛贊其姝麗端莊,溫婉大方。中宮不僅是發妻,還是元後。奴沒那個福氣,未能得見過陛下與帝後琴瑟和鳴,舉案齊眉,伉俪情深的模樣,奴被挑選為宮中太監時,宮中已是盛傳陛下與帝後已是貌合神離,相敬如賓……奴也不敢在此有任何猜測和隐瞞,怕娘娘輕信更沒頭沒腦的傳言,只得托出。還請娘娘牢記,陛下仍尊重中宮,不曾待中宮有任何不善,也不許他人對中宮有任何不敬,半點差池都不能沾。娘娘初入宮時,曾因不懂規矩沖撞中宮受罰,但帝後是個寬容的人,不會因此介懷而為難娘娘,娘娘也無需惶恐害怕。莫要聽信讒言詭計。”

我聽得出太監話裏蘊含的警示與提醒之意。想來楚妃當年,經歷過這樣的扭捏,被清堯看在眼裏,記在心裏。至于其他信息,我倒沒什麽意外。我看得清,蕭凜這樣的帝王,即便有無情愛,他都不會去做那等寵妾滅妻之事,任由宮中妃嫔蹬鼻子上臉,藐視帝後。

他一定會尊重發妻,敬護那與他一同站在權力之巅的女人。

清堯的嗓子款款而言。

“目前陛下宮中,還沒有王貴妃、貴妃之例。妃位已是頂天,繼即位來,後宮正二品人數,前後不過三位。譽妃,唐妃,還有您,楚妃。譽妃娘娘是陛下登基之初第一次大選所出,當時得陛下青眼,成為兩位被選中的秀女之一,随後升為才人,和唐妃娘娘是同期。不過福薄,沒有福氣,很快就香消玉殒了。譽妃,是陛下仁德,死後追封,生前為萬嫔。唐妃娘娘,是陛下儲君時期的太傅、德善老人的孫女,她本無須入選,但因愛慕陛下而自請入宮,德善老人為此發了好大的火,還是陛下給了這個面子,允了德善老人的請求,令唐妃娘娘和譽妃娘娘成為同期秀女,參與大選。只是,沒有譽妃娘娘受寵,一直這樣不鹹不淡地熬着,最終才成了這後宮裏,繼譽妃之後的第二位妃位,唐妃。”

“或許娘娘還未想起,您是長霖楚家,楚之式之女,與陛下于宮外相識,被點為秀女,在七年前,也便是最後一次大選中得選,是那次大選中唯一一位入選的秀女。入宮,即受封婕妤,羨煞旁人,也成為不少人的眼中釘。楚家,是俠客之家,滿門家氏,皆都俠肝義膽,灑脫直率。因始終未打算讓娘娘入宮,所以也未來得及教授您全部的宮廷之禮,突然被點,一切都從簡。娘娘性子天真嬌憨,有長霖楚氏之風,于宮中這些妃嫔而言,更是不谙世事,單純良善。除入宮之初小有一段風平浪靜,之後常常被妃嫔捉弄,在無意之間惹出不少事端,被太妃視為不知規矩,成見頗深,被他人設計,受了不少皮肉之苦,經有心人添油加醋傳入民間。楚家聽聞後,很是心疼。苦于朝中無人,信息差太大,只能多次請求觐見陛下,寬恕娘娘無禮愚笨,又附禮單,上書不少東西要獻予陛下,求陛下善待娘娘——不求名利,不論得失,只願娘娘安康長樂。如此,即便老死深宮,此生不得相見,楚氏也無甚悔怨。或許,您還記得,您醒來後當日所問……”

“'我父母是誰?','我家在何方?','我為何在這裏?'。”我垂眸悵然,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王權影子。雕梁畫棟,穿山游廊,孤窗漏影,草木無情,不解我憂。

“娘娘至純至孝,不枉楚家上下傾族之力,費盡心血精力。”青年立我身旁,聲輕氣穩,像是不願驚擾什麽美好的夢。

我勉力一笑,雙眼飛眨,怕濕熱眼眶流下兩行淚來。為我,也為原身,為楚家上下。

拳拳愛女之心何言?

楚妃已走,我不過是占了她人空殼子的一縷孤魂野鬼,又如何向她父母交代,親族交代,友人交代?再者,即便帝王為其鋪就後路,不喜也分其榮寵風光,楚妃疑似含恨而終也是事實,難掩怆然。楚家,終究是沒能如願,等不來楚妃安樂、一生順遂,老死宮中,未能護住愛女,讓她不知死在誰的手中,背後兇手無影無蹤無名,無人能知他還在逍遙法外。

而我,不知因何魂歸于此,更是間接促成了這一樁陰謀詭計能以不見天日。誰錯?何錯?我又當如何做?

楚妃尚有家門,在深宮之中仍然孤身。我一介他方世界的過客,無家、無門、無籍,論起孤獨與寂寞,不輸于楚妃切身之感。她天真嬌憨,單純良善,無禮愚笨,我雖不至于大言不慚能說樣樣都占,但光是無禮愚笨這四個字,我就沾了個淋漓盡致。

楚家再如何未準備讓其修習相關禮儀,總好過比我一個後世現代人不知道得匮乏無知。

我終是忍不住,眼角流下一行清淚。我擡手抹去,清堯欲言又止。我知是他心疼,心疼那楚妃多災多難,有此遭遇。

從他的這一段娓娓道來我能感受到,楚家待楚妃的種種情分超出我想象,任誰聽了都要說一句家庭和諧美滿。或許他們感情極深,這一滴眼淚,不止是我,還有楚妃本身。

“繼續說下去吧。”楚妃已死,再多的感慨都沒有用了。我既然已來,猜測還是得繼續,這次撬開清堯嘴巴的機會難得,有些事、很多事我還是要了解。

清堯一聲嘆息:“是,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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