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用膳與侍寝

用膳與侍寝

“愛妃在想什麽?”

我愣在原地。

晚膳之前,消失了整整一天的帝王遣人來報,稍後将會來我含德宮用膳,令我宮中的人做準備。阿慶默默上前,給了報信的公公一個荷包,長了一張巴掌臉的太監謝恩走了。他走之後,便有人藏不住表情,立刻原形畢露。站在我斜後方的碧玺瞧着很高興的樣子,面前正好是對着遠遠的銅鏡,她笑盈盈看我一眼,被我眼角餘光瞥到,侍女臉上的神情全是欲說還休。

我沒懂她這般興奮的理由,但我确實感受到了她投過來的目光含着重量。讓我無端想起我重生前,養豬的人慈祥地看着自家養的豬,拱向別人家養的水靈靈的大白菜的樣子。都是笑眯眯的,耐人尋味。

我感到奇怪。

近年來楚妃雖不複從前榮光,但宮中各類用度絲毫不差,一樣不少,如清堯所言,即便在陛下面前日子再不好過,有其他妃嫔用作對比,也實屬宮內頂級水準。為何這宮裏的侍女,會有如此為帝王複寵楚妃期待之人呢?我被她開心的情緒感染,拿起糕點的手都有點遲疑。

上一次,也是。

這個名喚碧玺的侍女,的确太活潑。

看她這副模樣,如果可以,沒有宮規壓着,可能早就眉飛色舞了吧。

楚妃留着她,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娘娘怎麽了?”阿慶注意到我開始發呆,我被她平鋪直敘的聲音拉回神智,銅鏡裏碧玺的表情變得有所收斂。我笑笑,将手中的糕點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咽下後,方才開口:“沒事。本宮在想,這樣好的糕點,放到民間售賣,又當幾何?”

我沒說謊,不過那是晌午的事了。那時清堯為我解惑後,便令阿慶将她做好的糕點呈上前,因一直與我說話,提前做好的糕點已經有些涼了,不過溫度正好,剛好涼到适宜入口的程度。我捏起一塊黃褐色糕點,灑着白芝麻的柔軟小方口感細膩綿長,初入口時鹹甜混雜,慢慢品味後竟只剩下甜而不膩,當得一句味美而鮮。

我情不自禁開始設想,倘若我重生穿越到一個普通的平民百姓身上,我還能靠自己吃上這樣好滋味的甜食嗎?答案是否定的。論技能,我沒有古人強。論才學,我沒有古人強。論創造力,我依然沒有古人強。我靠什麽去争取那一枚枚貨幣?這一雙手嗎?

但凡我運氣再差些,穿越到一戶家貧人病的人家裏,我還不如沒有新生,因為老天直接斷絕了我的生路。

少時讀小說,看主角如何奮鬥不息,翻山越嶺,為目标執着努力,總會有那麽一些自信的人們,嚷嚷着不過如此我也會之類的話語。那時我的內心就會含着淡淡的鄙視,對別人,也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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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們做不到,也知道我也做不到。

我唯一的優點,可能就是比世上信奉“只怕有心人”的人更會躺平,看得清自己是否正在不自量力。

小廚房呈上來的糕點,讓我再一次意識到,在這個正值封建王朝的時代裏,對于一個妃子來說,帝王的榮寵有多麽的重要。

對我來說,亦是如此。

縱然有記憶縫補,我也不能永遠去賭帝王會始終維持,即便不喜楚妃也會安排後路的可能。我不能。我不能一直被動地承受他的喜好和選擇,我不能一片空白地被他填充至滿,我不能到最後無法選擇怎樣離別。

我不能就這樣等死——

這便是宮妃争鬥不休的究極原因。

那晚與帝王之間的對話歷歷在目:

“楚妃,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敢信我嗎?”

“敢信。”

但我不敢信。

就好比今日這小小一盤糕點,看似是屬于我的,實則是帝王分給楚妃的權力,不是“我”應得的。我再不知憂慮,也該明白。他今日能不知為什麽分我這一盤糕點的權力,明日就能同樣不知為什麽收回我的權力。

想到這兒,我突然明白碧玺之所以那般表現外放。如她的性子,若果真是忠心之人,不怪乎會興奮至此。在這吃人的深宮之中,不怕你鬥,只怕你不鬥,還不知危險地坐吃山空。

我嘆息一聲。同樣的,楚妃身在局中,又何嘗不知道帝王寵愛的重要性?已有的記憶在腦海裏如洪水過境,猙獰地咆哮出原身死前的不甘和苦痛。我比誰都清楚,楚妃之死,不是在于她不争,而是在于楚妃在擁有着巍峨城府的帝王面前,她争不得。

那個頭戴冠冕的黑衣男人,不知何時起高高在上地俯視着跪地的女人。他看見她垂泣,他看見她無助,他看見她妒恨,永遠視若無睹。

她怎麽争得了、她如何争得了啊!

青綠,會是這樣的理由厭倦了無盡的等待嗎?

那也太諷刺了。

我該慶幸,我比楚妃幸運嗎?但誰又能确保,楚妃的結局不會是我的未來呢?我只能賭,不試一試,怎能知道。因為,我已經沒有任何退路。我告訴自己,人生在世,何懼死亡?

我的眼神漸漸堅定,心中懷揣着澎湃的力量,比之之前更有了一點破釜沉舟的勇氣。不管帝王是因什麽而看上我,留下我,我都要将我所有的軟弱與顧慮付之一炬,在沒有燈塔的大海上努力航行。即便真有那麽一天我淹沒在觸礁的船上,我想我也應該會有選擇背水一戰的膽識與決心。

蕭凜、晏吉,不管你是誰,我是誰,楚妃又是誰,你都将是我在這方陌生世界裏必須要死死抓住的浮萍。

不然,死都不會成為我的末路。

生不如死才是。

我拿起糕點的手又停留在半空許久,這一次沒有人拽我回神。或許是看出我在思索什麽,不管是碧玺還是阿慶,都沒有人再說話。我靠自己回神,放下還未入口的糕點,擡眸注視靜默站立的侍女,我感受得到,我的身上有什麽東西變了。

“為我更衣。”我還是不能适應古時宮妃要有自稱,但沒關系,這一次,我已不再為适應不良而感到焦慮,多生愁緒。我會慢慢來,慢慢來,帝王知道我是什麽東西,他明顯對我的不同更感興趣,那我也沒有必要進行那麽快的适應。

他想看什麽?我給他看好了——

晚膳時間,我坐在圓桌旁,帝王沒有讓人通報,直接跨進門來,幾步走進我的視野。我本還在出神,猝不及防間被他突然出聲震到失語,下意識呆呆擡頭看着他俊美的天顏。

清光如注,眉眼成詩。

我不合時宜地想起晏吉。

他們有着看似不一樣的兩張臉,用文雅與野□□織,歸根究底卻是平面與立體的區別。

攻略游戲角色和在帝王手底下讨生活,會有很大的不一樣吧?

懷念我從前可以任意選妃的日子,如同另外一種“帝王”人生。也不知,那些被我中途放棄的被攻略者,如若有了生命變得真實,會如何看待我的所作所為。

會像我一樣為抓住一點機會茍延殘喘嗎?會在命運的岔路口做出和我一樣的選擇嗎?還是說,會就此光棍,生死都交由命運追趕?

我不知道。正如它只是一個假設,很多事情,不等到最後一刻到來,誰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辦。

大不了失敗了,不能再重來,我想。偷來的性命已是附贈,我不應當奢求太多,各種胡思亂想也沒有意義。我要做的,就只是去除雜念,把自己代入到妃子的情景,為自己,為性命,盡力而為。

“陛下。”我還未來得及起身,帝王的手就已經搭在我肩膀,我感受到他指尖用的力道,就像那天晚上,他搶了我的被子一樣,輕易地鎮壓了我全部的反抗:“坐着,不必起身。楚妃。”

男人高大的身姿背燭而影,他動作随意地拿過桌上濕熱的白巾,先是拉過我置于桌下身前的手仔仔細細擦拭,細節到根根分明的手指,姿态熟練,無端透出幾分随性和灑脫。我窘迫地看着,唯恐這具身體又反應出它的真實,被帝王拉着的手不敢動一下,灼熱感燒得我幾乎要粉碎。哪怕我已與帝王有了真切的肌膚相貼,經歷過更深入的交流,這樣小,在我這個不了解古人的後世人眼裏猜疑是否越制之事,卻莫名引我心慌如鹿,或者說,恐懼得心跳如雷。

我怕我做出任何不敬之事,再給他殺我的屠刀。

紅燭噼啪響,我擡眸看男人平靜的臉,又看屋內侍女本該站在的位置,這才發現在這個屋子裏,除了帝王與我,已經沒有旁人。她們早已經在不知何時的時候退出去了。

“寡人吃飯時不喜有人侍奉。”像是能聽到我的心聲一般,帝王忽然出聲,放低的聲音好似驚雷盤旋在我耳邊。我一偏頭,就撞上男人在灰暗影子下映得幽深發暗的眼瞳,他一如既往注視着我:“不用擔心,愛妃不用幹侍奉的活兒。”

“我、臣……臣妾不是那個意思。”

“不想稱這個就不想稱吧,這是寡人一直給你的特權。”帝王漫不經心地開口,他将我的手放回膝上,轉而繼續用這塊白巾擦拭起自己的。他儀态優雅,利落的動作在明亮的光線下莫名生出幾分溫柔。我扶住膝的手忍不住蜷縮起來,小拇指向外輕輕扯了扯。白巾濕熱,果真灼心。

陛下,那不是您一直給“我”的特權,而是楚妃。

我垂下眼,怕我眸間的冷漠被發現。

男人擦完手,将白巾卷好放置一邊,為照顧我尚在病中,我宮中的膳食多是清淡,即便帝王來了也是如此,頂多是多添了幾道菜。

我心情忐忑,卻看他執箸夾起一道菜,徑直放入我碗中。我微微一愣,目光在他手中的筷子上流連半晌,才意識到帝王手中的正是公筷。

“吃。”帝王言簡意赅,用眼神示意我動作,我茫然地端起碗,對他的行為一頭霧水。我慢慢吃完,男人耐心地看着我,等我咽下去後,又執公筷為我夾了一筷子菜。我徹底懵住了,在吃飯時不敢說話,又不敢不吃,只得繼續捧起飯碗,吃完了他夾給我的菜。

如此反複,直到我吃光了碗裏的糧食。男人才終于停止投喂,放下公筷,又拿起另外一條浸了水的白巾,擰幹後為我擦拭。

思及帝王方才在桌上一口沒動,全程為我服務,我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這樣突如其來的關心讓我受寵若驚。我承認我剛剛吃飯的聲音或許有一點點大聲。

“陛下……”我試探着出聲。

“嗯?”男人眼也不擡一下,擦拭幹淨我的雙手,繼續轉而自己。

“您不吃嗎?”我硬着頭皮問。

帝王擦手的動作停住了。他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黑得仿佛珍珠,背着今夜這樣明亮的燭光在輪轉時透着淺淺的無機質感。

他仿佛在透過我望着什麽。我敏感地意識到這件事情,開始緊繃炸毛的身體也逐漸放松。帝王,是在看楚妃嗎?那個漂亮的、不聰明的、和他發生過讓人探究的愛恨情仇的楚妃。

“不。”我怔然。因為我感覺他的這聲不,好像不止是在回答我的問題,還有其他我看不懂的情緒。他說:“楚妃照顧好自己即可。”

“……是,陛下。”

當晚,帝王在我宮中過了夜。不知是他良心發現,還是那日周院判的話男人聽進去了,這回他沒怎麽折騰我,從開端到結尾一切都溫柔細致得無可挑剔。我不知為何寒毛直豎,總感覺……這是最後一頓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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