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盤雲結鎖圓環
盤雲結鎖圓環
我猜對了。
再一次來,他大步向前,一撩袍角旋身坐下,曲膝擡腿,目光直直地俯視我,行雲流水般吐出兩個字:
“脫了。”
“……陛下說什麽?”男人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我懷疑我的耳朵出現了問題,我的腦海裏一片空白,不知做什麽表情。我的目光從他手中把玩的物什上挪開,移到他的臉上,盯着他冷淡的神情,呼吸一窒:“要、要臣妾……?”
“不要讓寡人說第二遍,楚妃。”帝王斜靠在床邊,指尖挑起一件紅衣,在指腹間摩挲,連表情都未變:“來。”
“……”
我咽了咽口水,想起我昨晚的預感,沒想到那的确是我最後一場晚餐。
溫柔良善必有所圖,果不其然。
帝王沒有任何玩笑的意思,我卻沉默着不能說話,長久地和他對視,眼裏已經透出些許瑩光,那是楚妃的眼淚。
她帶着我在腦海之中天人交戰,我不敢倔強,盡管我感受到恥辱襲上胸腔,我也竭力忍耐,克制不該有的念頭,兩廂較勁半晌,才感覺到那股力量退了個幹幹淨淨。
楚妃的身體比我想象的反應還要強烈,在帝王說出那句話後,她盛怒之下匪夷所思,情緒濃郁得像是油鍋裏的沸水迸濺到我頭上來,未消散的瘋狂感染我萬般滋味在心頭。即便我有所準備,也險些被共鳴。我為她的恨意膽戰心驚。
楚妃到底經歷了什麽?難道帝王也對她做過相同的事?
我疑惑不解。我雖不像她憤怒至此,但帝王這樣赤裸的要求,也仍讓我不由得感到一陣難為情。
怪不得他讓房門緊閉,太監侍女皆魚貫而出。
為何我竟覺得,這種事,我遲早都會來這一遭?或許是帝王第一次見面時給我的感覺,就太不是人了吧。我始終在被他牽着鼻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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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是我喉嚨裏發緊,說不出話來。不是為羞愧,是為我需要做下的決定。
侍寝時坦誠相見,和這樣在他面前脫下衣服、任由觀賞,是不一樣的事情。即便我已經做好準備,被馴化幾年前的觀念長久地刻在基因裏,也不是那麽容易改變的。
罷了,伸頭一刀縮頭一刀。
我沒有選擇。
良久,我閉了閉眼,垂下頭,順從地解開衣帶,褪到只剩下中裙。帝王耐心等待着,他的目光不閃不避,也沒有任何绮思瑕念,幹淨到莊嚴。我停下了手,不知該如何繼續,求助地望向帝王,希望他能給我答複。
“過來。”
我緩步上前,踩上床榻邊的臺階,裙角曳地,輕盈拂過我腳背。
帝王拉開我最後一層衣衫,任由其徑直落在原地,我剛感受到驟然而至的涼爽,緊接着就是披上的紅衣,和帝王偶爾觸碰到的溫熱指尖。他竟為我親手穿上衣衫,系好裙帶,神情專注。
随着他的動作,那件衣服的全貌得以展開。我身上穿着大紅衣衫,廣袖寬袍,金絲點綴,如花瓣般散開,層層疊疊卻薄到極致。
這是一件什麽衣服?對古代服飾知識沒有任何研究的我看不出來,結合我這陣子得見過的衣衫,我總覺得這個朝代的服飾,多元化到像個沒見識的創作者一股腦地大雜燴。
無法判斷。
我只看了一眼,我就放棄了對它的研究。眼前的帝王,倒是看起來頗有興趣,他讓我坐下,坐在他的身邊。我看見他拿起一旁剛剛把玩的物什,銀質的棱角在光的漫反射下熠熠生輝,帝王為我戴在頸項處,咔嗒一聲,扣好。淡香怡人,似有似無。
我感受到一片冰涼,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
這竟然是個項圈。
我一言難盡。如果我沒記錯,在古時,這東西應該是給小孩子戴的吧?
“不喜歡?”帝王慢條斯理地反問。
“……”要命,他真夠敏銳的。我不敢說話,男人也不多問。
帝王雙手扶住我的肩膀,自上而下審視我一番,滿意道:“寡人的楚妃果然合适。”
“陛下喜歡臣妾戴這個?”
“盤雲結鎖圓環。本朝夕顏節,每逢金秋九月,作物成熟之時,就會有無數男女聚在花市,以此為表愛慕之意。若成了,有情人互訴衷腸,緣定三生,共度豐收之喜。”他避而不談,用稀松平常的語氣講述起此物的來歷。見我不明,帝王笑了笑:“佳節難尋,今日就給愛妃吧。”
定情之物……?我低下頭,擡手觸摸上頸間圓環,感受到上面殘留的冷意,心底迷茫更盛以往,不解其意。我是否可以理解為,這個東西,帝王要給的是,楚妃?可是他明知,楚妃這副軀殼裏,已換他人,不再是他曾寵愛有加的女人了,那為什麽還要做這種事?這是他第一次給楚妃這樣的東西,還是第二次、很多次?他和楚妃在一起這麽多年,應該共度過很多次夕顏節才對,為什麽……我迷惑不解。如蕭凜這般的帝王,能送出這樣寓意深重的東西,其背後所代表的意義絕不簡單,但我猜不透,我撫摸圓環上面凹凸不平的紋路,陷入更深更大的謎團。這個東西,他給我做什麽?聊以慰藉?我在想我在這其中的身份,活墓碑?工具人?移動祭臺?難不成是替身情人?
我想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向來洞若觀火的男人又一次無視了我的求知,他的雙手尤搭在我的肩膀上,偏頭凝望我擡起的眼眸:“可知本朝國號?”
“……臣妾不知。”
“自然主宰者,以陽為烈,取其極巧,妄稱永遠,長霖強大者亦有此意,逐鹿開道,擇長弓破日,水淹山塌,将其困于蒼穹之中,交換代價,佑繁昌興盛。先祖自負,定國號為——天盛。”帝王難得心善,棄往日态度不表,竟也能稱得上是溫文爾雅。他垂眼看我,不笑之時頗為漠然:“怎麽,清堯為愛妃講的那些話,裏面竟沒有這個嗎?”
是啊,竟然沒有這個嗎……?我被問得一怔,随即記憶恍惚起來,長眉跟着皺起,我意識到似乎有什麽不對。國號之事茲事體大,清堯、清堯不會沒有給我說過這麽重要的事,大概我第一天醒來的時候,我應該就已經詢問。我問……現在是哪朝哪代,清堯回答、清堯回答了什麽?
久不回閃的頭痛出現了,相隔一天。我痛苦地捂住額頭,不知第幾次感到頭痛欲裂,但這一次,這一次似乎是我的記憶出現了問題?!
轟鳴聲尖銳,仿佛整齊強烈的呼嘯聲紮進我的腦海,化作席卷的大風用力刮蹭最柔軟的肉,密密麻麻像針紮一樣疼痛。我好困,我好累,我……
“楚妃。”陰冷的聲線被主人壓得極低,“我”攥着被角脊背僵直:“陛下、陛下來含德宮做什麽?”
視野裏,男人負手而立,看“我”的眼神仿若在看一個蝼蟻,那絕不是在看一個愛人的眼神,冷得像淬了冰,含了毒,毒到“我”五髒六腑:“寡人來看你。”
“我”深吸一口氣,胸口一陣起伏,不甘、憤恨、憎惡等心緒浮在心頭,眼淚盈在眶中,它不敢落。“我”咬牙切齒,仰起頭,怒火中燒得慘烈:“陛下何苦為難自己?這含德宮,如今還有您想看的人嗎?”
“朝凝露的滋味如何?”他蔑視“我”如碾在地上零落的灰塵,任人踐踏,任人摧殘。對“我”飽滿怨氣的挑釁視若無睹,“我”滿目灰敗,脊柱都彎了下去,頹然得眼紅,“我”清楚地知道,在他眼中,“我”已四分五裂:“那是寡人,特意令人為你調制的汁液。丹蜀特産,每逢三月喝下去,延年益壽。”
“……陛下您、您好狠的心。”
“我”嗓子嘶啞,嘴巴張張合合,想要聳肩大笑卻笑不出聲,喉間腥甜拼命壓下,眼淚終究是滑落下來,滴在“我”的手背之上,世界變得模糊。“我”的心裏忽然升起莫大的哀愁,被傷得千瘡百孔的心一次次體驗所謂前人所說心死如燈滅。“我”無能,“我”痛恨于“我”的美貌,“我”痛恨于我的愚鈍,“我”痛恨于我的拙劣。
“我”真想,劃破那張高高在上的臉啊,“我”想讓它沾上血,沾上無法挽回的破碎!而當“我”擡手胡亂抹去眼淚,顫抖擡臉,卻再一次只覺被看透一切!
他都不屑于點醒“我”瀕臨絕望的張狂。走在黑暗,連斷頭路都不看。
“慢慢熬吧,楚妃。你會活着的。”他微笑起來,如同随時索命的惡鬼:“活到老死深宮,活到你的身邊再無一人。這是你應得的,寡人一分都不會少給你。”
畫面輪轉,皎白青瓷被置放于漆黑食案,裏面澄澈液體色澤金黃,綠色蔥花灑在上面,簇擁少量雪白丸體點綴其中,修長手指骨節分明,修剪得幹幹淨淨的圓潤指尖搭在一邊。
“醒了?”帝王的嗓音難辨喜怒,他坐在“我”身前,背對我露出半隐半露的頸,“我”從後面懶倦地将頭枕在他的肩上,小聲嘟囔:“我也想吃,蕭凜。”
“禁食,楚妃。”男人頭也不回,執筆批閱奏折,語氣沉而快:“愛妃總不想,晚上的時候多吃苦頭吧?”
“那也不怪我……”“我”哼唧起來,像一只小豬。帝王像是淺淺笑了一聲,若有若無。他專注批閱,“我”也不敢再打擾他,觑着他不鹹不淡的側顏,悄悄伸出手指偷偷爬上案幾……
“啪——!”的一聲,“我”的手瞬間多了一道紅印子,被打下去了。
真狠啊……我躲在他身後忙收回手暗自嘀咕。男人此時揚了揚嘴角,無聲勝有聲。
金碧輝煌的建築淡出視角,現代化的場景逐漸加載。車水馬龍的噪音先一步灌入,竊竊私語的人群嘈雜難辨,CBD高樓大廈鱗次栉比,在一片片蒼翠欲滴的樹葉中藍白相映,播放宣傳的大屏幕自費應援。
“這是誰?”
“疊星文化的創始人啊,聽說他們公司做的游戲上線不到一個月就流水上億……”
“救護車!救護車呢!”
“我正在打我正在打!”
“媽媽、媽媽,她怎麽了?那個地上的小姐姐,怎麽了——”
“別看了寶貝……寶貝別怕、別怕……”
“操!蔡鴻鐘!我把話放這兒!你今天要是再不給我錢,明天我就帶兄弟們去你公司門口堵你!我讓你公司的人都看看!拖欠別人工資的老板到底長什麽樣!”
“怎麽都堵這兒了,怎麽回事……什麽?那邊可能死了個人?晦氣!不是、這救護車呢?救護車怎麽還不來?!你們再打120啊!快點啊!”
“救護車在路上了!救護車在路上了!那個捅人的呢?那個捅人的跑哪兒去了!?”
“那個捅人的跑了!她手裏還拿着兇器!你們有沒有人報警啊!我手機打不通!!”
“她手機呢?她手機在哪兒呢?看看能不能聯系她家裏人,我的天……好多血……我都、我都不敢翻……”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她手機在這兒呢!她被捅的時候正在打電話,手機飛出去好遠!也不知道能不能用……我去鎖屏的!還有密碼,沒指紋……這也打不開啊兄弟!”
“有沒有人認識她!這躺在地上的有沒有人認識她!站出來聯系她的家裏人!我操這110的電話我打不通,怎麽回事……”
“我打了個區警電話!那邊說警力不足,今天路況又堵,他們最近能派出來的人也都離這十萬八千裏呢!今天是全卉市的警察都出任務了嗎……”
“西今區又出了個打架鬥毆!一幫人堵在那邊,救護車說進不來!有沒有會急救的啊!我去她瞳孔散了!有沒有醫生?!有沒有醫生!?!”
“你挺住啊、小姑娘挺住啊!捅傷你的人還沒抓到呢你挺住啊!救護車一會兒就到了!一定要堅持住!”
“到底有沒有人認識她啊?這兒這麽多人就沒一個認識她的嗎?她叫什麽有人知道嗎……”
“我是醫生我是醫生!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讓我過去我是醫生!我會急救!”
這就是……
這就是死亡嗎?
我動不了,也不想動,沉重的胳膊仿佛寄托了我全部人的靈魂,柔軟的臉一點點變得僵硬……
所有的聲音都由模糊漸漸放大,所有的畫面都變得格外清晰……我看見天,澄澈的天一碧如洗……我看見雲,花白的雲翩跹……我看見葉……墜落的速度遙遙無期……
我看見……我看見……晏吉、晏吉的臉在LED屏上俯視卉市的芸芸衆生……他的眼神悲憫……我……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被他同情的一份子……
晏吉,疊星……
不同于CV配音的聲音遙遙而來,彙入我遲鈍的腦海:
“不知小姐芳名,在下能否有幸得知?”
“你能聽到嗎!你叫什麽名字!小姐!小姐——!”
我睜大的雙眼想要合上,早就麻木的手指下意識想要觸碰我的手機:
我叫……
楚煊……
我看見一張張焦急的臉冒着汗水在我眼前定格……
我什麽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