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費安揚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肌肉快要撕裂。

嘴邊傳來一陣滾燙,伴随着苦澀和腥氣;有人用力扒開他的唇舌,不顧死活地往裏灌入一碗棕黑色的液體。短打衫下露出黝黑的手臂,嘴裏罵罵咧咧,說着費安揚聽不懂的語言。沉重的眼睑下刺入昏黃的微光,費安揚根本喝不下,吞吐着嘔了出來。汁液吐在對面人衣襟上,立刻為費安揚招來幾記痛徹心扉的鞭笞。

這個寬敞的空間裏,回響起鞭子抽動的聲音,還有火燭燃燒的噼啪。

稍微想使點力氣,費安揚立刻就覺得天旋地轉。料想自己受了很重的傷,現在連手腳都被人反綁在架子上,一時之間動彈不得。

那個兇狠的家夥灌食不成,粗暴地一伸手,好像驗馬驗牛一樣,從側面用力捏開了費安揚的嘴,檢查他是不是拿舌頭抵住了上颚。

“啊!”

一瞬間,血液從伸入費安揚口中的那只拇指關節,汩汩流出!

草草舔舐幾下發狠咬人的前齒,費安揚大口地喘息起來;先前發冷的周身,或許是因為嘗到了敵人的血,逐漸暖和。

對面的人失聲慘叫。十指連心,痛得半邊身子都顫抖起來,連忙翻身趕到一架梯子旁邊,靈活地攀了上去。半邊身子冒上去的一瞬間,費安揚瞄見久違的日光,可也就彈指之間,日光消失,換來的是重重的一聲砸響,和嘩啦啦的鐵鏈聲。

原來自己現在,是被關在地窖裏,與世隔絕。

清軍呢?爾康、永琪、簫劍在哪裏?他們來找過自己了嗎?

他們知道,這裏有個地窖嗎?

低頭看向自己的面颌下方,費安揚看到了自己長久未得清理的胡須。根據這胡須的長短,費安揚估計,自己在這地窖中,已經被關了有些時日了。

牆角擱着一個腌臢的木桶,蓋子上面飛舞着好幾只綠頭蒼蠅。沒想到這地窖看似私密,蚊蟲鼠蟻還是如入無人之境。想來這些天,自己的所有日常舉動,都是在這個地方完成的。

還沒來得及多做觀察和思索,地窖的門又被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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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進來的人,穿了一雙幹淨許多的木屐。

費安揚懶得去辨識這些人的面目,頭一扭,眼睛一閉,脖子上也不使勁。

可來人似乎是看慣了這般做派,并不急着上前,而是舀了一瓢水,淋在什麽東西上。

費安揚很快感受到了自己無視對面來人的後果:他的腰上,腿上,胸前,連續不斷地增添了二十多條新鮮的鞭痕。

或許是那水中摻雜了鹽的緣故,皮開肉綻的地方比尋常割傷更為疼痛。費安揚瞪起血絲遍布的眼,兩眼拼命從失焦狀态中恢複,這才在背光的情形下,認出了自己面前的人。

“慕沙……慕……”費安揚認出那個面目可憎的形象時,對方正在對自己笑。

那種笑,不是狎玩,不是欣賞,不是諷刺,不是占有。

是瘋狂。

許多天未進食,只在昏迷中被灌入藥汁,費安揚想要說話,腦子裏的反應比平時要慢了許多:“你……你為什麽救我?金針……足夠殺人……”

話還沒說完,費安揚感覺到自己腰間某一處傷痕,突然痛得他渾身痙攣;低頭一看,慕沙的手指,已經沾着鹽粒,狠狠地戳了進去。

不僅戳,還随着手腕的力量轉動。

費安揚的長喘,漸漸變成氣若游絲的短喘,最後連表達恨意的語句都說不出來了。那股鑽心的疼痛讓他懷疑,今天是不是會死在這個瘋子手上。

“我為什麽救你?哈哈哈……你應該問,我為什麽要殺你?”慕沙被問到關鍵,加重了手上淩|虐的動作,又用空餘的那只手,不慌不忙地從自己腰帶下面摸出一包止血散:“別想着咬舌自盡。你咬一百次,我也能讓你活一百次。不過,這些名貴的藥材,還有你害死的象兵,欠下的每一分每一毫債,我都會讓你親自替我讨回來。”

抽出沾滿費安揚血跡的手指,慕沙也不顧着擦,而是伸手拍了拍費安揚的臉龐。多日被困在地窖,他的顴骨和颌骨更加突出,腮上已經瘦得凹陷,好像遭災的難民。

慕沙倒是脫下戰服,換上了日常的男裝:有別于方便行動的短打軍服,平時緬甸男子多穿着裹在腰間的長幅筒裙;上身也包裹起來,穿着白底的長袖衫。乍一看斯斯文文,一點都不像會發狠拿鞭子抽人的樣子。

“買得起洋人的火炮,怎麽會買不起大象和藥材?”費安揚覺得這個理由十分好笑,忍不住反問。俘虜了自己,現在要征為奴隸,居然還找這麽荒謬的借口,他簡直覺得這群緬甸人,是在試圖給自己的暴行正名。

痛苦的回憶像如期而至的潮水,侵入了慕沙的大腦;發狠扯下綁束頭發的小帽,慕沙揚起鞭子,愈發加重了抽打,直到費安揚身上皮開肉綻,鮮血順着腿骨流向地面,染紅了鋪設的茅草。

“你招來的禍事,你負責平;你害我們花掉的錢,你負責掙。你是準噶爾人對不對?你還有個姐姐在北京的皇宮裏,做那個老東西的小老婆對不對?”慕沙卷起鞭子,抵住費安揚的下颚。

本來痛得幾乎昏死過去的費安揚,聽到慕沙這麽稱呼豫嫔,氣得想一腳踢過去;無奈腰上實在使不出力氣,虛脫得只剩下一身冷汗:“不許你侮辱阿姐!”

一把抓過費安揚的手,慕沙仔仔細細檢過他的手指:除了因為繩索捆綁而失去活力,顯得青紫僵硬,皮肉上目前并沒有什麽破損。“借你指頭一用。”說罷,強行用鞭子取了些他腰間血塗在費安揚手上,從衣襟裏掏出來一張紙,按下手印。

“你要幹什麽?”費安揚無力反抗,僅存的意志力已經不夠支撐他內心的警惕和狐疑。

慕沙冷哼一聲,根本不屑于回答費安揚,轉身離開。費安揚眼看着那張帶着自己手印子的紙,就這麽跟着自己的仇敵,飄然遠去。

慕沙離開後,地窖的牢門和出口緊鎖;空留費安揚被晾在這裏,慢慢等待自己身上的傷口,将身上殘破的衣衫染紅,結痂,再在下一次鞭笞中一遍遍重複。

将死之人,沒有資格向高位的強者質疑。

如果想從這裏逃出去,一味強硬抵抗只會讓自己加速喪命。

費安揚昏厥前暗暗決定,要想辦法摸清楚,慕沙口中的“還債”,究竟是什麽意思。

不知過去多久,地窖口鑽進來另一個眼生的人,一看就是被送來接替先前被費安揚咬傷的緬甸士兵。

這一次,嘗到那熟悉的苦澀腥氣,費安揚沒有反抗,反而大口大口地吞咽了下去。看這架勢,那灌藥的手明顯一驚——來之前看到前輩被咬得鮮血淋漓的拇指,他還以為自己被送去這冤鬼面前,也要脫一層皮。現在看這戰俘垂頭喪氣,毫不抵抗,垂着頭任由自己擺布,這才稍微放下了懸着的心。

一碗藥喂進去,這個活死人的唇角終于升起幾星血色。緬甸地處濕熱,費安揚身上又有無數的外傷,如果不及時用藥內服外敷地調養,身上幾乎可以養出蛆蟲。

“恭喜八王子,那費安揚肯服藥了。”慕沙身邊的軍師是個胖胖的中年男子,一臉發白的胡子,被他編成一根小辮子。

原本最恨休息時被打斷的慕沙,此時臉上卻沒有一貫蠻橫的表情;手裏雞油炒的香米飯在勺子裏抖了一抖,大口地塞進嘴裏,咀嚼了十幾下,“哇”地一聲吐在了滿滿當當的盤子裏。“什麽東西,也拿來給我吃!”往前一推,狠狠地瞪了瞪送來膳食的侍女:“還不拿出去?”

軍師臉上露出暧昧的奸笑,伸手在侍女的手腕上擰了一把,又看着那沾染慕沙唾液的口嚼雜碎,讪讪提議:“我聽他們清國有句話,‘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八王子不喜歡的東西,說不定有人視若珍寶呢。”轉頭使了個眼色,那侍女顫抖着手,把那盤污穢的雞油米飯給收了下去。

盤子端到地窖門口的守衛面前時,連那給費安揚喂藥的新兵都吃了一驚。但看那侍女不發一語,只是心急火燎地把盤子往自己懷裏送,手腕上還露出新鮮的青紫傷痕,便二話不說地接過來,鑽回了地窖。看到這裏,他知道,如果不按照上面的吩咐做,很可能這個侍女,今晚就沒命了。

連勺子都沒有,新兵把東西端到了費安揚面前。他知道,費安揚聽不懂自己的話,便拿手抓起一把米飯,按在費安揚的臉上。

許久不曾吃過正常食物的費安揚,被那突如其來吸入鼻間的雞油味,惡心得反胃。可張開口後,迎來的是更加匪夷所思的質感,讓他一時不知道是吞咽還是嘔吐。

“快吃。”新兵一邊把飯往費安揚嘴裏塞,一邊拿油膩膩的手,在脖子附近作出砍斷的動作。費安揚意識到,他在警告自己,如果不吃,後果不堪設想。

忍住無比的惡心,費安揚吃完了那盤剩飯。自從被俘虜來緬甸,他在腦中設想過無數個場景:被殺死,被淩辱,被奴役……此時此刻,完成最後一個吞咽動作,他第一次意識到,作為一個肉體凡胎的人,無論他多少次被曉以大義,在饑餓和困苦面前,他也有向死而生的本能。

為了知畫,為了沒出生的那個孩子,他要活着回去。

當空空如也的餐盤被洗幹淨送回軍師和慕沙的面前,平滑的銀器的反面,終于照出慕沙的微笑:“可以了,送他去倉庫吧。”

第二天,費安揚天不亮就被解綁,由兩三個壯實的緬甸士兵架着,被送進了一個叫“倉庫”的地方。

“倉庫”裏密密麻麻地住滿了人。男人,女人;滿人,漢人,蒙古人,緬甸人,朝鮮人……只有他們破爛不堪的衣服,和恐懼的眼神,成為每個人共通的特點。在看守他們的緬甸士兵偶爾爆發出的指令中,他們被分成不同的組別,像草原的牛羊一樣,要麽被趕進房間,要麽被馬車拉走,要麽手腳上綁着鐵鏈,被帶到外面。

費安揚是“倉庫”裏為數不多,身上沒有任何管束裝置的人;正在等待緬甸士兵來接收自己,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慘叫,還有一個孩童撕心裂肺的哭聲。費安揚扭頭一看,被這怪異的情景給吸引住了。

“阿嬷,阿嬷!”小女孩被一巴掌扇倒在地,大哭不止,想要伸手去拉旁邊女子的腳,卻被緬甸士兵的腳踩住了手。

那個被稱為“阿嬷”的女子,則被另一個緬甸士兵狠狠拽住頭發,一只耳朵已經被刀割斷,臉上留下長長的血痕。

孩子和女子之間的地上,掉落着一朵小花。

一朵鮮紅如殘陽,平圓如鏡,黑心黃蕊的花。

圍觀的緬甸士兵好像全身都被點燃,精神高度緊張,開始用踢打的方式,管束和警告自己負責的倉庫中人,似乎是想借這個女子刈耳割鼻的下場,來“以儆效尤”、“殺雞儆猴”。

“你看,不能求救;求救了一定會死啊。”費安揚聽到自己身後,有操着雲南口音的漢人,在拼命壓低聲音議論。

不一會兒,從“倉庫”的另一條過道,走來一群被繩索“串起來”綁住雙手的女人。她們看起來幹幹淨淨地梳洗過,頭發束得高高的,穿着整潔的筒裙;上身裸露,一個個面無表情,行屍走肉一般被一個身穿制服,背上挂着長槍的男人牽着往外走。

或許是臨行前清點人數,費安揚趁着那個牽頭男子回頭,看清楚了他的臉。

那是一張駭人的臉。

高挺的鼻梁,濃密的眉毛,厚重的胡須剪成一個八字彎鈎,壓在人中。

他的一雙眼睛,是藍色的。

他的頭發、眉毛和胡子,深紅似火。

空氣中彌漫着絕望的氣息。看着這群女人被帶上一輛輛馬車,頭也不回地駛去,倉庫裏的人們似乎産生了一種默契,靜靜地看着她們留下的最後一剪背影。

此刻所有人都知道,她們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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