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
第 38 章
“你不要動,讓我來幫你。”走近書桌,永琪看見,陳畫已經把自己的字正面朝下,鋪在幹淨的桌上。牆角擺着一桶陳畫親手調制的糨糊,白如粉漿,滑膩粘連;永琪親自蹲下身,舀了幾大勺子,裝在闊口的大碗裏,端着向陳畫走來。
永琪上手就要用排刷蘸取,陳畫連忙叫停:“等一下!”從永琪手中接過漿糊,陳畫只用排刷取了淺淺一層,和在裝滿清水的筆洗裏:“這麽濃的糨糊,曬幹結殼,傷了紙面怎麽辦呢?”
看她身子笨重,舉動卻那樣輕柔,永琪不再摻和,只退到桌子的另一邊,雙手撐着桌面看她的步驟。
用稀釋的糨糊水均勻地塗濕紙背,陳畫指了指永琪胳膊邊上的一沓紙:“桂嬷嬷不讓我碰尖利的東西;今天既然有你,我就不冒這個險啦。”永琪會意,拿眼睛丈量了一下那副字的寬度,稍微留寬一兩寸;把一大張薄宣對折,手起刀落,就是兩張。
陳畫接過去,小心地折成圓筒,左手拿紙,右手拿刷,把這張略大的托紙附在永琪的那副字背面,仔細地把所有的氣泡排出。永琪眼看着這兩張紙,就在陳畫手腕的反覆間,你貼着我,我貼着你,變得密不可分,忍不住贊嘆起來:“你的手好巧;我從來都不知道,書卷、畫卷的背後,竟然是這樣!”
“還沒好呢,你別急着誇啊!”陳畫放下排刷,走到剛才永琪和桂嬷嬷存放從文華殿領取的卷軸的大缸旁邊,選了兩卷烏木作天地軸,又選了淺綠色的灑金紙作隔界和绫圈。
永琪跟着她走過去,回身看了看桌上濕漉漉的托紙,心中大體有了裝裱後的模樣,不禁贊許地點點頭:“看慣了用錦緞作裱,偶爾用素一點的紙,的确看上去輕盈了許多。難怪海寧陳園裏的許多裝飾,都是這個風格,是不是陳閣老也受了你的指點?”
一提起“陳園”和“指點”,陳畫想到永琪身邊不遠處那個箱子裏,正裝着陳邦直從海寧帶來的罂粟粉;心頭一驚,不經意手抖,把一根烏木軸掉落在了地上;慌忙間,陳畫腳步一錯,正好踩在烏木軸上,往前就是一跤。
“知畫!”永琪連忙搶步,在陳畫摔倒之前,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書桌和箱子的尖角,護住了陳畫的肚子:“有沒有事?摔痛了沒有?”
陳畫連忙拿手擋住永琪的嘴,搖了搖頭,只用氣聲:“永琪,我沒事,扶我起來就好。”
上次不得已,在永琪剛回來那天,就在廊下跟小燕子和永琪發了狠,陳畫事後也十分懊悔——然而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不可轉圜。
幸好那天小燕子及時被永琪安慰住了,沒有什麽閃失——否則,陳畫如何能原諒得了一時任由情緒縱橫的自己!
明面上的反唇相譏,本來只是為了應付老佛爺的威逼和容嬷嬷的監視;陳畫有時候在想,如果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變成那種,會自願自發和小燕子針鋒相對的人,那将來再見到費安揚的時候,他是否還會對她心儀?
不明就裏的永琪滿眼自責,盡量不觸碰她的身軀,只是托着她的手肘一齊站起身來:“都是我不好,你身上本來就不方便,我還讓你忙來忙去。”方才那一瞬間的奮不顧身,讓永琪瞬間想起了費安揚率領騎兵,沖到陣前的場景;回景陽宮前肚子裏反反複複、一路上猶豫不決的心事,如同汩汩的泉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屏住呼吸,耐心等到陳畫把自己那副字裝裱完畢,懸挂在木架子上晾幹,永琪終于無法抑制自己的思緒:“知畫,今天皇阿瑪說,費安揚從緬甸那邊傳來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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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畫聽到費安揚的名字,猛地回身,踩着花盆底的兩只小腿肚子都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旗頭上的穗子舞動着打在她的臉上,提醒她這個動作已然失儀:“什麽信?在哪裏?可不可以給我也看一看?”
永琪看她心急如焚,忍不住走近陳畫,擡手扶住兩邊肩膀,勸她鎮定:“你不要急,信在爾康那裏;皇阿瑪不太确定這封信的來源是否可信,所以派人去調查。從信的內容上來看,跟我們的預想差不多——當時在陣前失蹤的時候,費安揚身上就受了傷。現在過了幾個月,有消息傳來,說明他至少已經脫離危險,保住了性命。”
陳畫滿耳朵聽到“受傷”、“失蹤”和“性命”,只覺得眼前有幾道金星劃過,自己像一片搖搖欲墜的雲,頭重腳輕,一腦門子栽進永琪的懷裏:“頭……我的頭好暈,千萬不要驚動老佛爺……”說時遲那時快,永琪的胸膛被陳畫的身子一靠,覺得自己像是挨着一只燒得通紅的火爐,連忙隔着衣袖,把陳畫抱到床上去放平,親自除去了她的鞋襪。
再醒來時,陳畫發現自己被被子包裹着;永琪合衣坐在床頭,手上捧着一卷書,就着燈光在看。
“你醒了?”永琪看她要坐起來,順手把自己旁邊的靠枕挪到陳畫的背後:“要不要我叫人進來,給你倒點水喝?”
陳畫扶了扶自己的額頭,剛才的眩暈昏沉已經好了很多:“不用了……永琪,現在是不是很晚了,你要不要回房去看看姐姐?你們還沒有吃晚飯吧,她肯定還在等你。”
永琪想到那封信上描述的費安揚正命懸一線,頓時什麽胃口也沒有了:“不用管我,我吃不下。你這幾個月,經常這樣犯迷糊嗎?頭也經常痛嗎?晚上,睡得好不好?”
陳畫默不作聲,摸了摸自己高高凸起的肚子,側身靠在軟枕上,面對永琪。
自從費安揚出征,她這個房裏除了進來收拾打掃的桂嬷嬷和珍兒翠兒,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唯一一次紫薇過來,還是叮囑她千萬不要傷害小燕子。此刻能有個人在她身邊陪伴着,哪怕是永琪,即使沒有任何“逾矩”的舉動,對陳畫來說,也是不可多得的關懷和溫情了。
永琪想起這幾個月來吃得好、睡得好,平時身強體健的小燕子,甚至南巡時不知道自己受孕,在山東舞刀弄槍地幫忙大戰方式舟,為災民打抱不平都毫不費力;此時看見眼前如同扶風弱柳一般的陳畫,心裏的憐惜更是加重了幾分,下意識地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頭發;腦後的血管突然一跳,驚得永琪又瞬間抽回了手。
天啊,他在幹什麽!
知畫,是跟自己同生共死的費安揚的妻子。
真正屬于他的人,是小燕子啊。
現在自己這樣心猿意馬的,哪裏是君子所為?
如果有一天撞見費安揚,被他知道自己一時恍惚,竟然對知畫産生這樣的沖動,會不會直接跟自己動起手來?
還是說,自己本來就繼承了皇阿瑪那樣三心二意的“天分”,成了爾康跟自己私下打趣時,口中那種“得了皇上真傳”的“富貴閑人”?
心亂如麻之際,永琪眼前的這卷算術書上的文字,再也吃不進腦子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