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回皇上，事情的經過，大致就是這樣了。”聽說了紫禁城內諸位貴人的雷霆之怒，在乾隆的傳召下，福倫踏着晚霞匆匆進了宮，在禦書房與乾隆一起通讀了當年方之航一案的卷宗。

乾隆雙眉緊縮，其間一記懸針皺紋，每日在鏡中提醒着他，自己已經不再年輕。似乎連他自己都慢慢意識到，人的年紀越大，往往越容易陷入對往事的追憶。

而現在為了簫劍和小燕子這樁公案，乾隆不得不直面自己當年嚴苛的抉擇。

作為證物的方之航文集，細細讀來，确實有追憶明朝舊制，議論滿清入關後決策的語句。但大多不是作者自己自發的撰寫，而是跟人詩文唱和，一來一去，積累下來的思考，被方之航整理了出來，編入了自己的文集。

“福倫，據你所知，當時這個跟方之航詩文唱和的人，有沒有接受調查呢？朕怎麽在卷宗裏沒有看到這個人伏法認罪的口供啊？”乾隆知道，這種以思想為定罪标準的罪名，往往容易牽涉很多人。本來謀反就是誅九族的大罪，人人避之而不及；這個詩文唱和的人，作為方之航思想第一手信息的來源，卻是輕易萬萬跑不掉的。

甚至說，如果這個與方之航筆談之人，若是能為方之航作證，替他開解，說不定很有機會左右整個案情的發展。

可是很明顯，這個人沒有選擇這麽做，甚至刻意隐瞞并撇清了自己跟方之航的關系，眼看着方家十幾口人，下了黃泉。

“回皇上，臣也是查閱了其他類似案件的記錄，才勉強記得，當年查案的時候有一個特殊的規則——為了鼓勵江南文士們互相監督排查，皇上曾經允許刑部的王大人秘密設立舉報通道。如果能幫助朝廷核實、批捕意圖反清複明之人，舉報人是允許隐匿自己身份的。即使舉報後查無此事，也絕不反攻倒算，不去懲治舉報人的所謂誣告罪。因為只有保持言路暢通，才不至于讓考慮舉報的人瞻前顧後，延誤了朝廷扼殺反清複明思想的戰機啊！”福倫躬身細細回禀。他知道，現在提醒乾隆記起他自己下達的命令，尤其是影響現在追查權責範圍的命令，是一件冒險的事。

提醒皇帝去遵守他自己的諾言，無異于虎口拔牙。福倫做了這麽多年臣子，平時兢兢業業，也就只有為了兒女的事情，才會慷慨進言。還珠格格和紫薇格格當年入宮之事，和他們福家實在牽扯太大，尤其是現在令皇貴妃已經身居高位，他實在不能不顧她的安危。與其是撇清責任，落井下石，他現在唯有力保小燕子，盡力想辦法澆滅這個炸彈一般的消息繼續引爆周邊人的可能性，才能給他全家老小一個存活的機會。

落日無情最有情，遍催萬樹暮蟬鳴。

似乎千回百轉的心緒，都被這沙沙蟬鳴掩蓋，化作腦海中的漸漸退散的餘波。乾隆一雙手指交叉，罩在鼻前，半晌才開了口：“朕要好好想想。福倫，你先跪安吧。”

福倫領命，叩謝了乾隆，這才倒退着離開了禦書房；還沒走多遠，爾康便從一邊迎上來：“阿瑪，情況怎麽樣了？紫薇在家裏急得要命，下午已經把安瀾和奶娘一起接到學士府來了，跟額娘在家照看着呢。”

“還是紫薇心思細膩，我正想到這茬兒呢。現在宮裏危機重重，景陽宮裏只剩下一幫宮女太監，難保誰不錯了主意。安瀾格格剛出生，要是有人趁着五阿哥和還珠格格下獄的時候，起了什麽念頭兒，将來皇上心疼了，必然不會怪罪他自己。要尋人遷怒，只怕咱們一家作為參與調查的人，也脫不了幹系。”福倫說罷，擡頭望了望前路，真不知這出宮回家的甬道，何時變得如此黑暗難行；好像爾康提着的那柄燈籠，無論再亮，都無法讓他一路安心。

爾康聽到福倫不怪罪紫薇未經批準就擅自行動，心中漸漸篤定。出宮門前上馬車時，爾康望了望宗人府的方向，捏了把汗，對着福倫低語：“不知道知畫怎麽樣了。她一個人被帶去宗人府，只怕是兇多吉少。”

福倫連忙截住了爾康的話頭：“隔牆有耳！還沒回家，胡說些什麽？”一邊掩口，一邊掃視四周，确定附近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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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二人好容易回到家，看安瀾吃過了奶，早早地入睡了，這才帶着紫薇一起進了書房。

想起爾康先前的感嘆，福倫語重心長，一展心胸：“知畫的事情你不提也罷，提了我就來氣：難不成是當年香妃出逃，皇上網開一面，讓你們膽子越來越大？為什麽要趟這渾水？陳家是什麽人家，難道不知道嗎？他們家的女兒，既然嫁進了景陽宮，自該安身立命。跟五阿哥和睦也好，冰霜也罷，那是她自己的造化。你們簡直糊塗透頂，竟然幫着她在宮裏犯下這麽大的錯處。簫劍和小燕子的事情已經過去十九年，皇上尚且需要斟酌，沒有蓋棺定論；但老佛爺的脾氣，直接送去宗人府的人，想再囫囵個兒地出來，可就難了！”

紫薇看着福倫無奈的搖頭，知道陳畫此番兇多吉少，心中萬般不忍：“阿瑪，事到如今，知畫的故事，我不得不跟您說了。其實知畫，根本就不是陳家的女兒啊！”

爾康和福倫被紫薇的話吓了一跳，不約而同地看向她；一瞬間爾康腦中浮出許多疑問：知畫入宮後，之前她在海寧表演的唱歌、舞蹈還有繪畫，她幾乎都漸漸地失去了興趣了；皇上召知畫、晴兒、紫薇和小燕子她們去一起習字作詩，知畫總是推脫着不寫，光顧着背禦詩和給皇上泡茶。她似乎對書畫這些事情本身不太執着，卻對修書和出版頗有心得……壓抑住自己的猜測，爾康走近紫薇：“這怎麽可能呢？在海寧的時候，陳閣老對她這麽關照，比其他三個女兒都還要疼知畫，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情啊。”

紫薇雙手攀着爾康的胳膊，迎上他疑惑的目光：“她告訴過我，她其實是陳家從外面書局買來的一個丫頭！真正的陳知畫，在我們還沒有去海寧的時候，就已經去世了。陳家訓練她，塑造她，給她那麽多的注意，就是為了讓老佛爺和皇阿瑪發現她，讓她代替已故的陳知畫，進宮嫁給永琪啊！所有陳家的事情和謀劃，都是陳閣老強迫她參與的。自從被買進陳家，她犧牲了自己本來的面貌，犧牲了她的尊嚴，犧牲了她的自由——跟費安揚這一段情緣，是她人生唯一剩下的快樂和希望啊！”

“紫薇，你不要為了給知畫開脫，就想着拿這種離奇的故事來轉移皇上的注意力。不僅我親自見過知畫在海寧的表現，老佛爺和皇上也見過。如果把這個故事，跟你們當年編過的那個‘香妃娘娘變成蝴蝶飛走了’的故事相比，我甚至覺得香妃變蝴蝶還更可信些。”福倫審視着紫薇。他知道這個兒媳最大的優點是與世無争、心慈手軟，但最大的缺點，也是與世無争、心慈手軟。

爾康知道，紫薇不是一個會輕易扯謊的人，尤其是聽到“書局”二字，突然有些豁然開朗，便進一步耐心地确認：“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那知畫在告訴你的時候，有沒有給你什麽證據呢？還是說，這都是她的一面之詞？”

紫薇拼命地點頭：“她有！她有！還記得知畫摔倒那天，我在宮裏待到很晚才回家嗎？整件事情的起因，就是因為桂嬷嬷在她房裏翻東西，跟她起了争執。後來老佛爺把她接到慈寧宮去住，知畫拼命保護的那個東西，是一本冊子，小燕子因為好奇偷看過，我也不小心翻看過，是千真萬确存在的東西；那是陳家的冊子，是已故陳知畫留下的冊子啊！那上面寫的事情，非常古怪，字裏行間中，好像對景陽宮的事情非常了解，甚至充滿了愛意和向往。爾康，知畫才進宮一年，她根本就不喜歡永琪，她怎麽可能寫出那樣的話啊！”

福倫越聽，越覺得此事非同小可：“現在摸不清整個事情的走向之前，如果這個物證是真的，那就是足以倒轉乾坤的東西。要是落到他人手中，只怕我們所有人，都會變得相當被動。爾康，現在宮裏就只剩下你和紫薇能走動了。連晴兒都被關進了刑部，我們只能铤而走險，趕緊親自想辦法把它找出來！”說罷，朝外擺了擺手，讓紫薇和爾康回房休息，自己在桌前揉着太陽穴，釋放一下午伴君如伴虎的壓力。

并不曾直接回房的紫薇和爾康，在福家後院的小橋邊，一同望着月光。爾康深深吸了一口氣，低頭跟紫薇交換眼神。當年為了在坤寧宮打探紫薇的下落，爾康也曾如此铤而走險；如今紫薇好好地站在眼前，深情款款地求他，他又如何拒絕！

“現在我們四對人裏，只剩下你我是僥幸得以團聚的了；如果小燕子、晴兒和知畫，都因為我們的明哲保身而送了性命，那我們這轟轟烈烈的一場相識，又算什麽呢！”紫薇依靠在爾康肩頭，心中對着月亮，為所有人的平安祈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