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
第 48 章
“救命!救命!“
陷在這窩裏幾個月下來,費安揚一開始不分晝夜地聽到這句話,心中尚且感到戚戚。
這是剛被送來倉庫的人,尤其是被迷暈的女人,發現自己身處險境後第一時間的本能呼救。
而後的步驟,費安揚沒有親眼見過,但也想像得出來。尤其是看到她們第二天緊緊抱着自己的雙肩,滴水不進;或是心神渙散,大敞着衣襟任人窺視的模樣,好像老僧入定,又似豔鬼噬心。
也有找準了機會一頭碰死的,不過那樣的人,皮會被剝下來,販賣給做人皮面具或是祭祀樂器的地下商販。到頭來只剩下血肉淋漓的骨頭,被緬軍黑夜裏丢到不知何處去,第二天變成愈發肥壯的野狗加餐。
費安揚痛恨自己這種麻木不仁的心境。他明知自己是個大男人,身長八尺有餘,若是真心拼了命去救,未必不能跟那看守鬥個你死我活。
但他,不敢拼命。
自從慕沙把他丢進這個倉庫,他被安排了三項去處中體力消耗最小的一項。
每天他的手腳被鎖鏈捆綁,只能在狹小的空間裏勉強坐着;一日三餐都是從小窗口裏塞進去,而費安揚面對的,只有厚厚的筆墨。他的工作,是撰寫書信。
桌子上拴着一疊穿起來的竹片子,上面刻有提前編撰好的人物身份和請求內容:身份有在外挑擔運貨的挑夫,有小城鎮出門囤貨做轉手買賣的商販,有此次清緬戰争戍邊的軍人;請求內容也千奇百怪,有說自己被奸|夫|淫|婦設計,中了仙人跳;有說自己欠了賭債,快要被賭坊老板打斷腿;還有說自己突然得了重病,急需醫藥費用救治……
一開始費安揚還以為自己被要求做這些,跟路邊那些收錢代寫書信的書生沒什麽兩樣,撒墨揮毫一番,五、六封書信信手拈來。可等他從小窗把這些信件傳遞出去,換來當天的飯食和洗刷幹淨的恭桶,窗外陌生的聲音,只給他一句最簡單的吩咐:“繼續。”
費安揚感到困惑。如果說,幫人寫求助信是舉手之勞,那這些人一次籌集到錢財以後,理當解決危機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寫,難道是怕家人收不到嗎?清軍一路往雲南進發的時候,也曾用過類似的方法,在書信上編號;這樣等家人收到的時候,還可以根據編號,來推測有沒有丢失的信件,散佚在來時的路上。
于是,費安揚在重複書寫這些信件的時候,悄悄在信箋的角落做了點狀的标記。
誰曾想,還沒過幾個時辰,就有人打開了自己小隔間的門,揪着自己的領口就倒着把自己拖了出來。費安揚每天縮在這張小桌子前,沒日沒夜地抄寫,四肢的力量已然大不如前。在倉庫裏居住的日子,每天吃兩頓飯,大多是素菜幹飯。只有偶爾費安揚将書信寫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這才能換來守門人偶爾的獎賞,飯食裏能看到幾塊煎煮的肉。
身上本就有慕沙抽打的傷痕,這些日子光吃素菜幹飯,難以痊愈,還落得手腳乏力。費安揚決意,如果只是寫信的時候言語凄哀,就能換來自己身體養分的補給,也不算是什麽背心背德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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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剛入倉庫那天,親眼目睹的其他兩條出路相比,費安揚覺得,自己能僥幸被分來替人“代寫書信”,已經是非常幸運的所在。
“啪!”
費安揚還在疑惑,身後突然一記響鞭,将他抽倒在地。單薄的棉布長袖衫裂在背心,紅痕觸目。四周其他隔間的人,聽到外面的響動,連忙丢下筆,通過窗口往外張望。大家都以為,相對另外兩條路,一個被逼着出賣皮肉,一個被趕着去野外勞作,這個筆頭上的差事,應該是生命危險最小的一項。現在突然有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犯事”受罰,怎能不引起衆人的好奇!
“啪!”
再一記鞭子抽在費安揚的右肩上,痛得他雙膝下跪,側卧在地:“為什麽……為什麽……”
“蠢貨,誰讓你自作主張在信箋上做标記的?你是怕人不把官府的找來嗎?費安揚,你不要再白費心力了!你是我們的人了,你這輩子都走不了了!再敢給我惹事生非,我就要了你的小命!這裏每天死多少人,你數過嗎?這裏每天進來多少人,你又知道多少?”身後的聲音,幾個月來費安揚幾乎要忘記。只是那天軟爛的食糜,帶着天然的油膩腥氣,好像還在他的喉頭浮動,一想起來便讓人作嘔。
蜷着身子翻滾回頭,費安揚覺得,連稍微呼吸都在牽動着背後的傷口:“慕沙,你究竟在搞什麽名堂?這些信,為什麽寫來寫去都是一樣的?這些人,究竟被你弄到哪裏去了?”
“哈哈哈哈哈!”慕沙仰頭大笑,旁邊的看守們也跟着接連捧腹:“小子,我看你還是不要問比較好。你知道嗎,你可是我們的財神。靠你這支蒙漢通殺的筆,我們已經賺得盆滿缽滿了!尤其是……哈哈哈!”
費安揚眼前昏黑一瞬,他張開自己的手,食指和中指間還殘留着幾分墨跡——難道這些信,根本就沒有委托的主人,而是慕沙和他的部下,聯合演的一出戲?
越想,費安揚就越不敢往下想。
前後四五個月來,他每天能寫六、七十封。
排除那些因為标了記號而“作廢”的信件,被慕沙他們成功寄出去的,估計有上萬封。
那收信的人,如果真的決意接濟這些“求助人”,就把錢都……輾轉獻給了緬甸人!
心中“咯噔”一響,費安揚意識到,自己這個“助纣為虐”的罪名,現在是百口莫辯了。除了對那些受騙的家屬損失錢財的愧疚,費安揚心中還有更多的不安。
日思夜想,費安揚估摸着,他現在已經是一個父親。
漢人有一句話,叫做“為兒女積德”。
不知道他的孩兒,會不會因此而受到任何苦難?将來若是有人發現,自己參與了這些令人發指的行動,自己心愛的妻女,會不會被人唾罵追殺?
費安揚被踢打着趕回自己的隔間,背上的傷口讓他無法躺下。鞭子上蘸了鹽水,讓皮開肉綻的費安揚感到鑽心的疼痛。
如果就這麽倉促地死去,自己便十成十地辜負了知畫。還沒來得及再看她一眼,還不知道任何跟她有關的消息,自己就撒手人寰,未免太過自私。
一束月光從房頂的那扇透氣小窗上照在對面的牆上,外面芭蕉樹寬大的樹葉,扇起陣陣熏風。
費安揚抿緊了嘴唇,默默告訴自己:忍耐,忍耐,忍耐……
只有最大限度地留存自己的生命,才有跟知畫再次相見的機會。
可是,犯下這麽不可饒恕的罪行的自己,恐怕早就不是戰功赫赫的“大清英雄”了。
有朝一日,如果她知道了我的秘密,她……她還會愛我嗎?她還會要我嗎?
心中的忐忑和惴惴,伴随着後背陣陣疼痛,送費安揚漸漸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