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情

前情

後梁天佑三十一年四月廿一,丞相趙遷反,趙遷勾結右将軍起兵,自涼關至中原,一路勢如破竹,不過三月便兵臨梁都城下。

同年七月初九,梁末帝下罪己诏,大開城門令叛軍入內,梁國至此滅亡。

末帝想以罪己诏保住自己性命,但趙遷并未如他所願,而是在進城後大肆屠戮梁國皇室,鮮血流淌到宮門前的護城河,河水一月猶紅。

趙遷對外的說辭是梁國皇室殉國自盡,三百一十七口人盡數身亡,但他在登基後卻下了一道密旨,派出身邊最好的護衛去找一個人。

昔年的大梁帝姬,元令夕。

只有趙遷一人知道,屠宮那日他找遍了皇宮也未曾找到傳國玉玺,而與玉玺一同消失的還有末帝最寵愛的皇女,長樂帝姬元令夕。

世人總講究一個名正言順,趙遷文人出身更是如此,可他登基稱帝竟然連傳國玉玺也拿不出,未免落人口舌,所以他只得一面令人僞了個假玉玺應付,一面加緊派人尋找元令夕所在。

而被趙遷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的元令夕此刻已在皇都數百裏外。

她自從國破那日便攜玉玺逃亡,一路上不眠不休跑死了幾匹馬才擺脫了追兵,也幸虧她曾經在朝中仍有交好的大臣,也正是因為他們的掩護才得以一路奔逃至此。

她從小便沒怎麽出過梁都,僅有的幾次出宮也是随着皇帝浩浩蕩蕩的儀仗至行宮避暑,此番又是逃亡,更無暇他顧,因此擺脫追兵之後她一時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方。

她不敢張揚自己的身份,從路邊小心問過幾位村民後才知道,此地屬益州管轄,去皇都四百餘裏。

縱然這些人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當她是逃難來的,元令夕也不敢在村中多留,畢竟人多口雜,總是放心不下。

辭別幾位村民,她又往深山裏走了走,益州在梁都以北,山中也不似梁都那邊潮濕,元令夕在野外住了一月有餘,已經十分習慣,今夜她也準備在山中找找有無獵戶打獵住的房子好睡一晚安生覺,卻沒料到日落時分山中忽然下起了雨。

她只有一頂鬥笠,也已經被一路風霜摧殘的不像模樣,可她也沒找到一處能落腳的地方,正當她準備下山去村中借宿之時,遠遠卻看見了一角房檐。

待元令夕走近走近,卻發現是一處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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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頗為篤信神佛,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是如此。首當其沖便是元令夕的父皇,梁末帝,他正是因為癡信神明之說,荒廢國政,寵信妖道,才致使梁國最終為趙遷推翻。

她是見過她父皇是如何昏庸無道的,也見過那些妖道如何信口開河,騙得父皇修建重樓深殿供奉仙神,是以她縱使不喜歡這些神廟神殿,但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也只能硬着頭皮進了殿內。

殿內倒是幹淨,地上不說一塵不染,卻也比她這一個月來住的好上太多,她記得還未上山時也聽村民說過此事,想來就是這裏了。

元令夕看着這處神殿,這裏青瓦白牆,重檐飛角,是由山下村民所建,卻是比山下村民們住的漏雨草屋好了不知多少。

神殿之中只供奉了一尊神像,外面天陰沉沉的,她看不清高大的神像究竟是何方仙神,索性不再去看,在殿中一處不起眼的角落縮了起來。

殿外細雨綿綿不絕,元令夕就着窗中微弱的光收拾自己身上的傷。

她這一個月風餐露宿,曾經在皇宮中嬌養的一身皮肉連同曾經身為帝姬的驕傲早已消磨殆盡,一路為了躲避追兵身上更是舊傷疊新傷,從她帶着傳國玉玺出逃的那日起,她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活下去。

這是她父皇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末帝沉迷長生的腦子似乎直到那一刻方才大徹大悟,他寫完罪己诏後便将傳國玉玺交給了元令夕,讓她趕緊離開皇宮,不要再回來。

元令夕捧着手中玉玺,看着那個曾經在高位上求仙問道、不理朝政的皇帝,卻也看見了一直對她很好的父親,于臣民而言,他是昏君不錯,可于元令夕而言,她站在子女的立場上卻不能指摘這位父親如何。

末帝與皇後鹣鲽情深,二人共三子一女,唯一的帝姬便是元令夕,自元令夕周歲時便有萬戶封邑,後來更是允許她參政議政、結交朝臣,甚至元令夕曾經提過讓他立自己為皇太女,梁帝也只是笑讓她再等等而沒說不行。

只是後來皇帝沉迷長生仙術,連朝政都不再理會,也就沒再提過此事。

一直到國破那天,末帝将玉玺交到她手上,看着已經成人的公主他眼中忽然流下兩行淚來,困住他十數年的一場大夢此刻終于清醒。

他長嘆一聲,道:“若是早日傳位于令夕,我大梁是否就不至淪落如此境地了……”

“是我之過,悔之晚矣啊!”

“令夕,帶着玉玺離開這裏吧,走的遠選的,你若是想複國,玉玺便是你號令四方的信物,你若不想,就将這當做一塊普通的玉,當做阿父唯一能留給你的東西吧。”

“令夕,活下去。”蒼老的皇帝說完這句話,便讓身邊護衛帶着元令夕逃走,而他的目光越過重重宮門,仿佛看到了皇都之外數十萬的黑甲鐵騎。

他最後回望一眼元令夕離開的方向,而後飲劍自刎。

窗外一道閃電剎那照亮了神殿,照着元令夕臉上兩行淚痕,也照着中央神像無喜無悲的面容。

元令夕臉上那兩行幹涸的淚痕複被淚水覆蓋,她看着殿中的神像,心中忽然湧上千萬怒氣,只是這些怒氣中夾雜着多少悲涼,多少痛苦就只有她自己知曉了。

她驟然起身,一手持劍,幾步走到神像面前。

神像面對着她的怒火,仍然靜默原地,神情平靜而悲憫。

“假的!”元令夕持劍橫掃,将神像前的供奉一劍掃落在地。

“什麽神明,什麽庇佑人間,什麽求仙問道長生之術,都是假的!”她反手下劈,将香案劈成兩截,香爐中香灰散在空中。

窗外一道閃電劈下,元令夕的身影在一室煙塵中顫抖,她擡手抹去臉上混着香灰與泥土的淚水,再次持劍,這次直直向着神像而去。

又是一道閃電,元令夕的長劍是皇室工匠所築,削金斷石皆不在話下,一劍過去便在神像上留下一道劍痕。

她開口,語氣似瘋似癫:“就你們,也配萬人供奉嗎!”

“你是何神明!我不是你的子民嗎,梁國皇室不是你的子民嗎!你為何不曾庇佑你的子民!”

“你配做神嗎!”

手中長劍不斷在神像上留下痕跡,直到快将神像毀去後她方才平靜下來。

這一個月的奔逃早已令她身心俱疲,又這麽發作一通之後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令這位曾經高床軟枕的帝姬如今在一室狼藉中也能很快睡下。

元令夕睡的昏昏沉沉,自然也見不到在她睡着之後神像微微發光,那位在神像上無喜無悲的神明就這麽自神臺上走了下來,白衣曳地,蹲在她身邊細細端詳她。

窗外雷聲陣陣,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白衣的神明便對窗外擺擺手,輕聲道:“罷了,不必計較這些。”

雷聲似是得了他一句令,這才止歇。

白衣的神明垂下頭去,看着眼前的女子。

他日日端坐神殿,見過天下蒼生千年萬年,國朝更替之時焚廟之人并不少見,可如此聲淚俱下的質問他不配為神的卻是第一個。

他是自太初混沌便誕生的神明,未曾在人世生存過,因此也不能理解這個凡人對他的控訴,可這個凡人說的話卻忽然進到了他心中。

究竟何為神?

“我會去想明白這個問題,若我想不明白,我還會來找你要這個答案的。”白衣神明點了點她的額頭,神光所過,她身上頑疾盡消。

次日一早,元令夕一覺醒來便離開了神殿,她還要走的更遠一些,離皇宮更遠一些,也離這些神佛更遠一些。

只是臨走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座神像。

神像依然在那裏,垂眸看着世人,縱然被她昨夜毀的七七八八,神像看向她的目光仍然平和沉靜,無悲無喜。

在元令夕走後,神殿中被她毀掉的部分重新組合複還,在第一個訪客來之前,變得同從前一樣。

他看着向他焚香禱告,為他換上貢品的村民,眼神如同昨日看向那位對神殿大不敬的女子一般無二。

神本該如此,端坐雲端,俯瞰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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