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正文完

正文完

元令夕隐居的第三年,在後山見到了一個人。

她自從逃開趙遷的追殺後便在此隐居,這裏地處極北,屬于北燕的地界,趙遷的手再長也伸不到這裏來,于是她便安心住在山裏。

這裏的山冬季一直都覆着積雪,平日裏山間連個動物都少見,更何況一個大活人,因此元令夕乍一見到有人站在雪地裏,還以為是趙遷終于找到了她的所在,下意識便拔劍出鞘。

那人一身單薄白衣,背對着她站在松林裏,瞧着便不是附近的村民。他似乎是在低頭看着什麽,元令夕運上輕功,放輕了腳步靠近他。

然而元令夕離他幾尺的時候,那人卻突然轉過身來。

元令夕一驚,手中劍下意識向那人刺去。

她這一劍是從一年多的逃亡生涯中千錘百煉出來,直直刺向心口,看似簡單卻避無可避,她用這一劍殺過許多刺客,可卻在眼前這人身上失了手。

白衣男子僅用兩指便止住了她的劍鋒。

武器受人所制,元令夕只得放棄直接殺了他的念頭,剛想開口問他,卻被他先一步打斷。

男子兩指虛虛夾着她的劍,向身後低頭看去,開口道:“呀,兔子跑掉了。”

元令夕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果不其然,雪間一個小巧靈活的影子幾下便跑遠了。

然而元令夕無暇他顧,對面前男子沉聲道:“你是什麽人,來此所為何事!”

男子手中仍然夾着她的劍,元令夕也不肯放手,兩人就這麽僵持在雪地中。

男子看了看她,開口嗓音平和:“在下明慎,來這裏是要同姑娘了結一樁因果。”

元令夕想了半天也不記得她曾經結識過一個叫明慎之人,于是又問他:“我不記得與你有過什麽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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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趙遷的人?”她又問。

明慎搖搖頭,他放下與元令夕僵持着的手,向前一步,擡起一指點在她的眉心。

明慎動作快的元令夕根本沒反應過來,被那一指點在眉心,她一時竟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任他所為。

銀白的神力自明慎指尖湧向元令夕腦中,她看到了四年前的自己。

那個雨夜,她毀了一處神殿。

是明慎的神殿。

她還痛斥了一位神明。

是明慎。

“元姑娘,如今你可知道一樁因果究竟為何?”明慎收回神力,問道。

元令夕一時沒反應過來,她從來就不信神佛,卻沒想到曾經在神殿的一頓發洩卻真的字字句句落在神的耳中。

面前的白衣男子,的确是貨真價實的神,這是方才随着神力灌注讓她明白的一件事。

不是曾經她在宮中見過的那些巧言令色的騙子道士,而是真正從天上而來的神。

“我毀你神殿,你來殺我?”元令夕問。

“不是。”

“你想…讓我給你修好神殿?”元令夕不确定道。

“不是。”

“那你想讓我幹什麽?”

明慎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何為神?”

“你當年說我不配為神,我思來想去幾日未曾得到答案,天道責我,于是我來問你,請你告訴我何為神,了結這樁因果。”

明慎站在她身前,山風揚起他的衣袂與發絲,白衣翩然,烏發翻飛,确實不似常人。

元令夕看着明慎,這三年來她很少想起曾經的事,有意把自己當成是一直生活在這的一個尋常百姓,可明慎的忽然出現讓她難免想起那個伴着淚與癫狂的雨夜,也讓她想起,當年她父皇舉國之力求仙問道,為的也不過是成為明慎這樣,不老不死的仙神。

如今這樣的神就站在她面前,可她心中卻沒有半點敬畏。

從前她不信神,所以國破家亡流亡千裏也無所謂,可如今卻告訴她,世上是有神的,神聽到了她的诘問,可神沒有庇佑她的國家。

“為什麽?”元令夕低聲道。

“什麽?”

元令夕看着明慎,問他:“既然世上當真有神,當年梁帝那般虔誠,為何神明從來無所應答,既然沒有應答,如今又為何在意元令夕區區一介凡人的诘問?”

明慎對着她的目光,不閃不避,開口仍然是那副毫無波瀾的口吻:“梁帝是君王,他要做的只有守護自己的子民,他無仙緣,所以神不會回應他,也不會助他得道成仙。”

“而你的诘問,觸及我之道心,亦是天道之诘問,我需要一個答案。”

元令夕聽他說完,忽然笑了,可笑着笑着眼角卻落下淚來。

梁帝舉國之力奉養神明,無論是何方道士,只要能助他成仙便可以留在宮中,他甚至在宮中築起百尺高臺,就是為了離那蒼天更近一點,離成仙成神更進一步,可一切皆是徒勞。

元令夕知道梁帝所為非君王之道,可就是替這位瘋了一般求仙問道的皇帝覺得悲哀。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甚至不如一個女子的一場發洩。

神意如此,天命如此,那人汲汲營營一生又所謂何求?

她轉頭就走,只留給明慎一句話:“我連人都做不明白,如何能解神之惑。”

明慎看着女子離去的背影,輕嘆:“你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說罷了。”

“無妨,時日長久,我總能等到答案。”

元令夕第二日出門時,發現自家小木屋旁邊多了一幢二層小樓。

小樓一夜拔地而起,就算是山間的筍都沒有長的那麽快的,既然非人力所為,那便只有仙神了。

果不其然在二樓窗前看見了一個白衣人影。

元令夕不願意追問明慎什麽,也懶得管他在自家旁邊紮根這件事,只要不是追殺她的追兵就一切都無所謂。

明慎在窗前與元令夕對視一眼,而後卻見元令夕扭過頭去拿上弓箭便離開了,一點過問他要做什麽的意思都沒有。

明慎轉回頭去,雙指微屈,在桌上敲了敲。

銀白的神力自他之間湧出,在桌上幻化出一盤殘局,而不知何時他的對面坐了一位青衫青年。

仔細看去,青年不似真人,周身萦繞着一股若有似無的煙霧。

神之力通天徹地,縱是兩人身在兩地也能共處一室,下一盤棋。

青年将手往桌上懶洋洋一撐,另一只手卻十分迅速地在棋盤上落一黑子,待明慎看着棋盤陷入沉思才開口:“明慎啊,你這是準備在這裏等到那個小姑娘開口為止?”

明慎斟酌良久也未曾落下那一子,便先答了老友的問題:“對,左右人之一生百年,在上清也不過百日,我等得起。”

那青衫青年聽了這話,卻噗嗤一聲笑出來,他催着明慎落下一子,然後迅速再用另一子堵住明慎的後路,還不忘笑話明慎一句“臭棋簍子”。

青年手指輕點棋盤,對他道:“你真不愧是天生地養的真神,是一點人間的道理都不懂。”

明慎拱手,誠實道:“我的确不懂,還請少微真人解惑。”

被稱作少微的青衫仙人便道:“凡人之所以是凡人,不是因為他們活在凡塵之中,而是因為他們有喜怒哀樂愛恨嗔癡,而你們這些真神沒有。”

他說到這裏,輕嘆一句:“人總以為要修道成仙便要像你們真神一般放下所有雜念,殊不知仙緣天定,根本不用放下,可笑我……”

他狀若夢呓的一句話顯然沒準備讓明慎回答,他緊接着便轉回話題:“明慎,你知道人有八苦,可你不知道這八苦在人的身上究竟如何表現,就像這個小姑娘,你只靠等是等不到她的答案的。”

“她憎恨神,所以不告訴你答案,就算你等一百年,等到她入輪回,喝孟婆湯,她都不會告訴你答案,人是不會對自己恨的人有問必答的。”少微笑笑。

“那我應該如何?”明慎幹脆先放下手中棋子,專心解決眼下最重要的事。

“人是看感情的,解開她的心結,讓她不再恨你,到時候你自然會得到答案。”少微道。

他一揮手收了棋盤,同明慎告別:“你好好琢磨琢磨怎麽辦吧,這盤棋我等你回來再下。”

“順便,從人間買幾本棋譜看看吧,你下的這都什麽。”少微長袖一揮,虛影消失,只剩一局殘棋。

明慎:……

元令夕這次運氣不錯,獵到了幾只獵物,等她拎着東西回家的時候,在門口碰見了明慎。

“你在這幹什麽?”元令夕問。

倒不是她想通了什麽,而是青年就這麽杵在她家門口,她連家門也進不去,若是尋常人還能拔劍,可偏這是個貨真價實的神,元令夕無可奈何。

“你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明慎斟酌半天,問道。

元令夕:?

“你吃錯什麽藥了,堂堂一個神過來幫我這個罵過你的凡人的忙?”元令夕不解。

“我需要你的一個答案,所以我需要讓你不在對我抱有偏見。”明慎坦誠道。

他頓了頓,又續了一句:“你曾說的那些話不算罵我,只是正好觸及我行之道,所以我才要問個明白,別無他意。”

元令夕聞言輕笑一聲,開口道:“什麽忙都幫?”

“什麽忙都幫。”明慎道。

元令夕便擡手将兩只綁在一起的野山雞扔給明慎,随口道:“那幫我把它處理了吧。”

明慎擡手握住繩子,認真道:“好。”

元令夕本也沒想讓他幫自己幹什麽,不過是尋個由頭想打發走這位不速之鄰,卻沒料到明慎當真認真去處理了她打回來那兩只山雞。

等到炒雞變成了菜端到自己桌上的時候元令夕仍在疑惑。

“你不是天上的神嗎,如何還會做飯?”元令夕在明慎端上來第四道菜時忍不住問他。

明慎将菜在桌上放好,這才在她對面站定,道:“我又一位好友,他是凡人飛升,從前便做得一手好菜,飛升之後仍以此為樂,我耳濡目染由此知道。”

明慎見她未曾說什麽,便又道:“我可以坐在這裏嗎?”

元令夕自從逃亡之日起就未曾吃過這麽豐盛的菜,心中對他的氣也消了七七八八。

亦或者說她其實很清楚自己只是在遷怒,以及為自己的父皇悲哀。

可終究人之常情,她不是神,做不到包容萬象。

她沉默半晌,開口道:“你坐吧。”

明慎拂衣在他對面落座,奈何元令夕尋常習慣了一個人住,另一個凳子打的很是粗制濫造,明慎坐下時她聽見很清楚的一聲“吱嘎”,而後那個粗制濫造的凳子便就這麽四分五裂,成了一堆碎木頭。

幸而明慎反應夠快,擡手便以神力凝成一個凳子的模樣,這才免了顏面随這個凳子一起四分五裂。

目睹一切的元令夕:……

“對不住,這凳子是我随手做的……”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元令夕還是開口解釋道。

明慎揮手一拂,一堆木塊便被他放在了門邊。

“無妨。”明慎道:“等會我給你重新打一個吧。”

元令夕本身早就不将就這些了,于是下意識拒絕道:“不必。”

“就當我賠償你的,到底是因為我才讓這個凳子壞了。”明慎溫和開口。

“你先吃飯吧,嘗嘗味道如何,我從前只是見好友動手,自己這還是第一次下廚。”明慎又道。

元令夕這才應下,在明慎注視下吃了他做的一桌飯菜。

平心而論,明慎手藝不錯,亦或許是她吃了三年自己糟糕的手藝,現在竟覺得比她曾經在皇宮吃過的還要好些。

待她用完飯,明慎這才道:“如何?”

元令夕點點頭。

明慎又問:“那你是否還對我有怨恨?”

元令夕不答。

明慎便無奈地笑了笑,離開之前順便将門口木頭拂袖帶走。

第二日,元令夕收到了明慎送來的一套新桌椅,邊角打磨精致圓滑,比她做的還帶着木刺的四分五裂的凳子強上許多。

明慎送來的時候還是問了一句:“那你消氣了嗎,是否願意告訴我答案?”

元令夕仍回以沉默。

第三日,明慎幫元令夕修好了屋頂上漏風的地方,依舊問了那個問題,得到的答案仍然是沉默。

第四日、第五日……

第三個月、第五個月……

明慎堅持了一年,一年時間裏他每日都在幫元令夕做一些瑣事,有時候是做飯,有時候是修家具,有時候是幫她打獵。

兩個人的關系逐漸拉近,每日明慎都會問那句話,可元令夕始終以沉默應答。

直到有一日,元令夕記得那是明慎來的第四百二十一天。

那天新朝的追兵終于找到了她。

這四年以來,新朝從來沒有放棄找她,傳國玉玺到底是皇帝的象征,趙遷找不到始終不會放棄,只要一日找不到,他就一日不能安寝。

神明的神識遍布此地,在大軍來之前便一經發現,那時候元令夕正在收拾她前兩天打回來的狐貍,準備給自己做個帽子。

明慎在一邊洗菜,他在自己的竹樓下種了些青菜,平時因為常用神力照拂的緣故,竟也在極寒的天裏長了出來。

“追兵來了,可要我幫忙?”明慎道。

元令夕問:“還有多久?”

“不出半個時辰。”

元令夕點點頭,推着他進了屋內。

元令夕讓他在屋裏坐下,而後将手中縫了一半的帽子塞進他懷裏,又從一邊的牆上抽出長劍擦拭。

“這是我一個人的事,說到底也是我們人間的事,與你無關,你不要摻合進來。”

她在這一年間也知道,神不能随意插手人間之事,就像他再想要得到答案,仍然是在這裏每日一問她。

她将長劍擦拭幹淨,而後準備提劍出門。

元令夕沒有明慎那樣的靈力,可她好像也已經聽到了馬蹄踏在地上的聲音。

是騎兵,趙遷不會讓她活着離開這裏,也對傳國玉玺勢在必得,自然不會派一些尋常士兵過來。

元令夕出門前忽然回頭看向明慎。

元令夕讓他坐在桌邊,他便老老實實地坐在那裏,手中還拿着她做到一半的那頂帽子。

元令夕心頭忽然湧上一股酸澀之感,一年的時間于人已經很長,可不過是他漫長神生中的短短一瞬,他好像還是初見那日的樣子,可自己的心意卻早已改變。

神永遠都是神,他俯視凡人,也永遠不可能為任何一個人駐足。

那個明慎想要的答案,她從一開始的憎惡他不願說,變成了另一種難以言明的感情,她知道明慎只是為了那個答案所以留在這裏,所以她後來不敢說了。

明慎目光一如往昔,平靜而溫和地望着她。

元令夕卻知道,他們中間隔着的是神與人的天塹,也是她未曾參與的數萬年的光陰。

元令夕眼眶忽然有些酸澀,她忍不住開口:“明慎。”

“怎麽了?”明慎問她。

“明慎,今天再問一遍那個問題吧。”元令夕勉強讓自己笑了笑。

明慎沉默一霎,而後問她:“元姑娘,你可願意告訴我,究竟何為神?”

元令夕維持着面上的笑,答他:“曾經我也不懂,我只是可悲于曾經的梁帝,他舉國之力供奉,可神毫無應答。”

“如今我想明白了,神就應該是高坐雲端,如果每個人的願望都要神來實現,事事都要求神拜佛,那人本身還有什麽存在的必要呢?”

“神不能為某一個人的願望駐足,人亦不能事事求神拜佛。”

“其實我早就想清楚了這些,只是遲遲不願承認,也不想告訴你罷了。”

元令夕望着他的眼睛,道:“我說這些,可能解你之惑?”

明慎點點頭:“多謝。”

他只是要元令夕當年質問的一個原因,一個答案,如今答案已然找到,他能感覺到加諸于他身上的天道限制在一夕之間化為烏有。

元令夕笑笑:“那就好。”

她又張了張嘴,但什麽也沒說出來。

“可你看起來好像還有話要說。”明慎道。

元令夕本來轉過頭去欲走,卻被明慎這句話硬生生止住了步伐。

她長舒一口氣,沒有回頭看明慎,卻開口答他:“你說得對,我還有話想說。”

“我想說,我可能心悅一個神。”

她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離開,明慎看着那扇門開了又關,可遲遲沒能回過神來。

天地化生的神心裏裝着對世間人的責任,可從未想過對某一個人的愛。

明慎的神識在附近鋪開,他知道那些騎兵馬上就要到這裏,還有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可以讓他思考。

情與愛本是他從未想過的事,縱然少微同他下棋時就時常回憶自己曾經的愛人,但少微只是想找人說一說,并不要求他做出什麽反應,因此他也只是當做故事聽聽,從未真正思考過。

但他不是不識情愛,何況就算不知,他也聽少微念叨過千年了。

只是他需要一點時間,想明白自己對元令夕的感情是否與她一樣。

若他也愛着這個人,那他總要做些什麽。

元令夕離開之後特地走的遠了些,她知道自己可能無法活着從這裏離開,但至少說了她想說的話。

在追兵到來之前,她難得回憶了一下自己的一生。

從舉國之力供養的帝姬,出行一定要十裏儀仗乘輿駕辇,到後來生肉也敢吃野草也能果腹,福她享過,苦也吃過,她在逃亡時也見過一家人分食一個饅頭,可見她這麽狼狽也要掰一半給她的尋常百姓,她知道自己其實比這天下芸芸衆生已經好過很多。

她一個人站在林中,看着已經迫近的黑甲鐵騎。

為首的是昔年大梁的右将軍,如今的新朝元帥,陳晏。

元令夕反手持劍,就這麽站在數十名黑甲軍之前,她開口仍是笑語盈盈的模樣,好像還是在宮廷中,高貴的帝姬見到了征戰歸來的将軍,她道:“好久不見,右将軍。”

陳晏早已不是右将軍,可他沒有糾正元令夕,而是對她點點頭:“長樂帝姬,我們确實很久不見。”

元令夕臉上仍然帶着笑:“就別叫這個封號了吧,我早已經是個庶人,還是個罪人了,不是嗎?”

“當初若是不走,聖上仍會尊您為帝姬,如今您若是跟我回去,同樣。”陳晏道。

“是嗎?”元令夕道,她歪了歪頭,問陳晏:“我要是不走如今應該就是趙遷或者你的禁脔了吧,名頭上仍然叫帝姬又有什麽用呢?”

陳晏:“帝姬今日跟我回去,不就知道有用沒用了。”

“哦,記得帶上您的玉玺。”陳晏笑的像一條毒蛇。

元令夕也對他微笑:“玉玺?可惜了,前兩年我缺錢花,被我敲碎了賣掉了。”

“放肆!”陳晏終于不再與元令夕打嘴仗,而是飛身自馬上下來,拔劍向元令夕而去。

元令夕等的就是他出劍的這一刻,兩人長劍相觸又飛快交錯,陳晏的劍擦過她的臉,而她的劍洞穿了陳晏的肩膀。

兩人簡單過招之後又各退幾步,繼續成對峙之勢。

陳晏一手捂着肩膀,急喘兩口氣道:“早就聽說帝姬身手了得,比你那三位廢物兄長強的多,如今看來确實不錯,只可惜……你今日必定死在這裏!”

陳晏一揮手,身後幾十名黑甲鐵騎便一擁而上,看樣子即使打不過元令夕也要将她踏成肉泥。

元令夕嘆了口氣,而後挽了個劍花,沖入人群之中。

一個人對陣幾十名騎兵,縱然她武功再高也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所幸,今日他們就算是殺了自己,也不可能得到玉玺。

長槍擦過她腰側的瞬間,她這麽想。

雙拳難敵四手,可況是幾十個重騎兵,有了第一處破綻之後就會有第二處、第三處,受的傷也就越來越多。

她身上的灰衣被血染透,逐漸體力不支。

十幾柄長槍交織着架在她脖頸上,元令夕只能一手撐劍,半跪在地上。

陳晏這才不緊不慢地走到她面前,手指輕佻地從她側臉劃過,又在劃過她側臉上的傷口是狠狠摁下。

元令夕瞬間咬緊牙關,忍不住擡眼怒視陳晏。

陳晏這才笑着開口,手上力道卻分毫不減:“你早些聽我的跟我走了,又如何會受這些苦呢?”

元令夕恨恨道:“我是大梁的帝姬,受的是大梁百姓的供奉,亂臣賊子也配讓我俯首?”

陳晏仍舊笑呵呵的:“只可惜今天你不僅要俯首于我這個亂臣賊子,更要死在我手裏,帝姬,你恨嗎?”

“我只恨當年為何要讓父皇饒你一命!”元令夕道。

“是啊,當年我……呃!”陳晏話還沒說完,忽然被一根箭射中喉嚨,當即便捂着傷口往後栽倒。

主帥遇襲,還沒等剩下的黑甲軍反應過來,林中四面八方便又射出數根箭矢,個個命中黑甲軍的喉嚨。

一瞬之間,壓制元令夕的黑甲軍全部倒下,她這才勉強撐着劍站起身來。

一道白影出現在她身側,将她扶起來。

“明慎?”元令夕道。

明慎将她扶起,以神力止了她的血,讓她借力靠在自己身上,又為她披上厚厚的披風,這才答道:“是我。”

元令夕忍着傷口的疼痛,輕輕抽了口氣這才又問他:“你怎麽來了?”

“你說的話,我考慮清楚了,來回答你。”明慎誠實道。

“這些人怎麽辦?”明慎又問她。

元令夕靠着他,失血過多加上疲憊,讓她問完兩句之後只想好好睡上一覺,但她清楚這事不是那麽容易就了結的,于是她聞言搖搖頭道:“放在這裏吧,不出半日就會有其他黑甲軍發現的,小屋也住不得了,等一會我就去收拾搬家。”

“搬家的事你不用着急。”明慎又問她:“還能走嗎?”

“可以。”

明慎攙扶着元令夕走回她的小屋,元令夕在屋裏備了許多藥草,如今算是都派上用場了,她靠在床上看着明慎收拾草藥,終于後知後覺的問出早該問的那句話:“你想明白什麽了?”

明慎還有些不解地看她:“自然是你說的心悅我那件事。”

“我想清楚了,雖然我未曾經歷過情愛一事,但我覺得我是心悅于你的。”明慎半跪在她面前,為她手臂的傷敷上草藥。

元令夕自己說的時候想的是可能一去不回,因此說出話去也沒顧及什麽,如今一朝逃出生天,卻頗有點近鄉情怯的意味,對着明慎這番話忽然有些不知道怎麽回他是好。

“怎麽了,怎麽這幅表情看着我?”明慎見她沒有反應,擡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問道:“是還有哪裏傷到了嗎?”

元令夕回過神來,她微微垂下頭,看着明慎。

這是她第一次用這種高高在上的視角看着明慎,在她曾經做帝姬的日子裏,她看人大都是坐在高位之上向下俯視,只是後來國破之後,她就再也沒這樣看過人了。

或許明慎曾經作為神明,就是這般俯瞰人間,看着他們汲汲營營一生,就這麽過去。

只是如今,成了她這麽俯視着神明。

她拂下明慎亂晃的手,良久她道:“我只是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跟一個神兩情相悅。”

明慎反握住她的手,幹脆坐在床邊腳榻上,笑着對她道:“是,我也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與一個人兩情相悅。”

“我之前從未離開過上清,也未曾與任何一人如此親近過,你對我說了那句話之後我仔細想過,我想靠近你,想長久與你在一處,不是因為要得到那個答案,只是因為我想與你在一起。”明慎看着她的眼睛,真誠道。

或許是神明的眼睛天生就能蠱惑凡人,元令夕俯下身去,在他眼上落下一吻。

她能感受到,明慎的呼吸一瞬間亂了。

她笑了笑,道:“那你就要永遠同我在一起了。”

明慎将她的手雙手握住,貼在自己額上,鄭重道:“好。”

等到為元令夕上完藥,她本來想要立刻搬家離開,明慎卻說自己在此設了結界,不會有外人發現這裏,他們可以放心的住下。

是夜,元令夕因為身上有傷,很早便睡了。

明慎在确定她睡着之後,揮手為她附近設了一個小結界。

結界沒什麽其他的作用,只是會隔絕此處聲音,以及避免她受到其他傷害而已。

在設好結界之後,明慎才緩步走到院中。

他擡頭望向天邊,漆黑的夜空此刻卻泛着點點紅光,天雷将至。

今日他作為神,無端破壞天道規則,誅殺凡人數十,便要受同樣數量的天雷懲戒。

在第一道天雷降下之前,少微的身影出現在他身邊。

“癡人,我沒想到你居然還是個情種。”少微道。

“要不怎麽與你是朋友呢?”明慎笑着反問。

少微敲敲手中折扇,要見天雷馬上就要劈下,這才匆匆消失。

四十一道天雷,意味着他今日無端斷送了四十一名凡人的性命。

等到天雷全部劈完,明慎身上已經是大汗淋漓,天雷不會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但卻道道劈在神魂之上,因此對神來說,也不是什麽好恢複的。

元令夕第二天醒的時候,明慎已經把自己收拾好了,至少沒讓她看出來自己有哪裏不對勁。

元令夕又在這裏修養了幾日,等到傷好的差不多了還是與明慎搬離了這裏,雖然有神明的結界,可她還是想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去。

他們搬到了另一個北地的小鎮上,元令夕還是時常到林中去打獵,依然是讓明慎處理好。

那已經是許多年後,明慎在新家的小院中種了許多花,有一株不像凡間的花草,元令夕問起來才知道,這是神界的菩提,只是在人間長的沒有神界那般茂盛。

元令夕用手撥了撥菩提新發出來的葉子,歪頭不知道在思索什麽。

次日這裏下了一場大雪,元令夕不想出門,便與明慎靠在榻上,聽明慎講一些神界的事。

講了許久,又說回到外面的大雪。

明慎問她:“你從小在南方長大,為何現在卻喜歡住在北地的雪山中?”

元令夕靠在他懷裏,答道:“南地多雨,而我的國家亡在一場大雨中,我不喜歡雨。”

“曾經我想,那一夜的雨真大啊,可那麽大的雨都澆不滅皇城裏沖天的火,所以從那之後我不想聽雨,曾經的帝姬雨中登臺撫琴是風雅,可直到雨水混着血水從我臉上沖下之後,我再也學不會風雅二字。”

明慎将頭靠在她肩窩,道:“這樣也很好。”

元令夕笑了笑,道:“但這裏實在是太難種花了,那棵菩提長了許多年還只有那幾片葉子。”

“所以我們再搬個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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