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尾聲

尾聲

元令夕在她五十七歲那年冬天過世。

明慎曾經在幾十年間無數次問過她,是否想要長生,不過都被元令夕拒絕了。

對元令夕而言,她的國家就亡在虛無缥缈的求長生之中,長生或許于別人而言是幾輩子也求不到的好事,可偏偏她不想要。

她只想作為一個凡人,與自己的愛人度過一生。

三十三天的明慎神君在下界三十幾天後終于回到了神界。

與他一同回來的,還有一株從人間帶回來的菩提花。

他在回到三十三天後寡言少語了許多,雖然從前明慎話便不算多,但大體還是溫和的,如今的明慎卻好似冷漠了許多。

神界一向不會在意某一個神的所思所想,這些活了千萬年的神仙早就沒了為人時的心思,然而其他神并沒有打擾明慎的意思,少微神君卻沒那麽多講究,還是常到明慎殿中去看他。

少微大概是整個神界唯一知道明慎是為何如此的人,因此他也未曾多勸,只是陪着明慎下棋。

而明慎的棋藝好了許多,只因曾經凡間的梁國帝姬尤善琴棋,他與元令夕下了三十幾年的棋,如今已經能下贏少微多次了。

少微不在的時候,明慎便一個人對着菩提花靜坐一日。

那棵菩提花在回到神界之後長大了許多,逐漸攀上了他神殿的宮牆。

從前他的幾千年都是這麽過的,從不覺得有何問題,可如今再讓他過這樣的日子,他卻覺得難熬極了,沒有人同他說話,沒有人讓他下廚,也沒有人能讓他為其梳發了。

明慎有一日在換衣之時身上的荷包脫線掉落,他這才驀然想起,這裏裝的是他與元令夕成婚時元令夕剪下他二人的長發。

他在神界過了幾十年,荷包也不過是人間的絲線,日日磨損下去,自然是會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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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慎打開荷包,裏面的發絲仍然纏繞在一起,可明慎卻能分清那一根是元令夕的,哪一根是自己的。

神明之力通天徹地,發絲自然也帶着靈氣,縱然幾十年過去,仍然光澤如初,可凡人的發絲離開身軀,雖然不腐不爛,但終究會黯淡無光。

那天明慎握着元令夕早已枯槁的發絲,第一次落下淚來。

元令夕不想看見他落淚,因此直到她合眼之後,明慎未曾落過一滴淚。

他信了元令夕曾說過的,她會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有沒有過好每一天。

可他也知道,元令夕身死之後魂魄早已轉世輪回,不會有人看着他了。

他是親眼見着元令夕的魂魄過了奈何,向下一個輪回而去的。

說來可笑,一個神明,也信了這些。

元令夕是真的離開了,凡人的一生就是如此短暫,與壽與天齊的神相比,就如同蟪蛄之于椿木,她的一生也不過是明慎漫長壽命中一夕的歡愉。

可他卻難以忘懷,元令夕教會了他何為愛,愛天地蒼生是愛,愛一人也是愛,只可惜他的愛人早早離去,只留他在漫長的生命中懷念她。

元令夕走後一百年,那一盆菩提在神界終于長成了它應有的模樣,郁郁蔥蔥,遮天蔽日。

他有時候會在菩提花下吹一首不知名的小調,風拂過他的白衣,從前他穿白是因為心無所求,白色清靜,後來卻成了為一個人長久的服喪。

小調是從前元令夕唱過的,他還記得起她的聲音,也記得那是一個雨夜,那時候他們搬去江南已經很多年,元令夕不再排斥雨夜,也會靜靜地同他一起聽一場雨,他為元令夕理順身後的長發,元令夕便會伏在窗前唱上幾句,久而久之那首小調就被他記住。

後來他問過元令夕,元令夕說那曾經是她的母親為她唱過的,說她小時候還怕打雷,母親便會唱那首歌哄她入睡,只是小調從何而來已不記得。

那亡國一夜的雨與血終究從她的記憶中淡去,明慎想,這是好事。

雖然她不再會風雨臨臺奏樂,但她已經放下了曾經的一切。

明慎想起這些事的時候難得起了下界的心思,本來元令夕死後他便不再想去人間,他也怕了觸景生情,可百年過去,他終于想再看看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江南湖邊的小竹樓被他的神力保護着,這裏是元令夕最喜歡的地方,有他們幾十載的回憶,因此他将這裏封存起來,從此不再現于人前,代價是八十一道天雷,懲戒他妄動人間秩序。

明慎揮手撤掉禁制,這裏的空間被他封存,因此人間千年過去,朝代早已更疊不知凡幾,可這座小樓始終在這裏,一如當年它的兩位主人還在之時。

小樓中一切悉數如前,窗邊茶桌上還放着沒下完的棋局,書桌上還有元令夕看到一半的閑書。

明慎在其中走着,一樣一樣的看曾經的舊物,好像這只是他們在一起時最尋常的一天,他在家裏收拾東西,過一會元令夕便會從集市上買回來她愛吃的零嘴,然後兩個人就靠在一起,有時候聽明慎講講他見過的凡人的故事,有時候元令夕便趴在窗臺上看閑書,明慎就坐在她身後為她編着外面時興的發髻。

人間的生活美好而短暫,現在想來仿佛是他孤寂千萬年中做的一場夢,可偏偏難以忘懷。

明慎恍惚間似乎聽到了院外風鈴的聲音,他自窗口向下望去,門口确實有一位年輕的凡人女子。

“請問此處有人嗎,我們行至此處口渴難耐,想讨口水喝。”女子道。

明慎聞言随手化出一壺茶水,卻在站在那位女子面前時險些灑落。

女子眼疾手快,這才接住。

明慎驚訝的原因無他,眼前這位女子的神魂他無比熟悉。

她是元令夕魂魄的轉世。

可她不是元令夕。

女子飲了茶水,再次向他道謝,言談間不免多問了幾句。

明慎接過她手中茶壺,笑着回道:“我與妻子在此定居。”

女子愣了愣,下意道:“之前倒是未曾見過呢。”

明慎便多解釋了一句:“我們居無定所,此處只是暫住一陣。”

女子這才恍然大悟,點點頭便與他告別。

她不是曾經砸過他神廟的元令夕,只是同一個神魂與相似的面容罷了。

明慎站在門口望着她逐漸離去,長嘆一口氣。

人之一生何其短暫,他這些年一直未曾從水鏡中去看元令夕的轉世,因為他無比清楚,無論多麽熟悉的神魂,那都不會是他熟悉的元令夕了。

人的一生就像是他漫長生命裏的一場短暫而燦爛的煙火,太過短暫,可太過燦爛,以至于久久不能忘懷,直到他的神生走到盡頭都不能忘懷。

可煙火終有結束的一刻,在那之後只剩下他在漫長歲月中無盡的懷念。

百年前他尚且想不明白這些,只覺得元令夕的離去是一件痛苦的事,可如今想來,至少他還會記得她,永遠念着她,在漫長的生命裏還能想着一個人,對他而言也能算一件幸事了。

這也是元令夕最後教會他的。

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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