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難念的經
第一章 難念的經
程易塵要回來了。
這是喻青措近半個月來,聽到最多的陳述句。
在更衣間,員工們在讨論。回慶福路 5 號吃飯,程家上下老小也在嘀咕,就連睡前刷個微博也能看到熱門上「程家接班人回國,程記百年老字號商戰……」的标簽。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很被動的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憶。
正愣神的功夫,程老太太擡手打到她膝蓋骨上,“小赤佬,講過多少次啦,廟裏門檻不能踩!”
喻青措慌忙擡腳,老老實實邁過門檻,挽着程老太往裏進。她這人不信神,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每個月十五,還是會陪程老太去清泉寺吃齋念佛。
只是她從不上前跪拜,大多時候就倚靠在一旁的紅木雕花門框上,冷眼看着程老太雙手合十,三叩九拜,臨走前還會往蓮花燈下壓信封。
那信封鼓囔囔,燈都壓不平。
鐘聲沉穩,悠揚飄蕩蕩,一下,兩下撞擊出來的聲音,讓她也跟着格外平靜。她冷眼瞧着神像,在心裏細細描摹神像,她還是不信。
她倒不抗拒來清泉寺,畢竟聽聽寺裏的鐘聲,逗逗廟裏的三花貓,可比在飯店裏忙前忙後強太多了。
鐘聲撞擊結束,人群裏的低語聲又湧上來,煙霧四起間,老太太起身,說要回飯店吃飯。
包間裏,八仙桌挨着清式木椅,瓷算盤、留聲機、青瓷燭臺、舊時擺件增添程記 濃厚舊日氣息。程老太端着瓷碗吹開湯面上的油,緩緩開口:“易塵回來是好事,你也能放松放松。”
又是這個名字。
喻青措布菜的手一哆嗦,随後又收緊,“我不累的奶奶。”
“女孩子家家,總歸要嫁人的,總不能一輩子都待這飯店?”饒今天是個好辰光,可大廳裏上座率不足六成,這和巅峰時候的程記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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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撥着湯匙不語,老太太像是看穿她的心思,壓低身子,“你也是我一手養大的,奶奶不偏不倚,到時候老門店還是由你主管。”
她心裏吃了定心丸,“謝謝奶奶。”
葷菜師傅敲開包間門,提醒喻青措試吃新品,喻青措起身把人攔在門口,“今兒十五,奶奶食素,一會兒讓後勤的同事先試試菜。”
葷菜師傅本想谄媚,卻不料失了手,聽聞趕緊道歉往外走,奶奶擺手說沒關系,“還是你心細,我就喜歡你靈性。”
能不靈性嗎?自從她八歲到程家,察言觀色對她來說像喝水那麽簡單,不茍言笑的爺爺,刻薄的大伯娘一家,永遠不着家的二伯和二伯娘,搖曳風情的姑姑,還有她那個……沒有半點血緣關系的便宜哥哥。
可以說每一步,她都走的格外小心。
晚上,不忙,她帶人事上幾個同事在樓上包間聚餐,眼看暑假就要來了,上海又要迎來一波旅游旺季,她想讓人事上提前準備人手。
忙了一天,喻青措交待廚房做了幾道她吃得慣的菜,她生就是老家那邊的味蕾,嗜辣,頂吃不慣江浙滬這邊甜膩膩的淡口。
“程經理,財務上新招個人,你明天要不要過過關?”
是的,對外她叫程青措。
她不喜歡這個姓,更不适應別人叫她程青措,但她也從不糾正,因為在外人的眼裏,她就是程家沒有血緣關系的小孫女。
但只有一個人,不管在什麽場合,會一直叫她喻青措。
“王姐,我年紀小,私下叫我青措就好,你把關的人,我放心,我就不去看了。”她不動聲色間,撇開那姓。她起身給大家倒酒,給手下人許諾,要再創新一季度輝煌,程記一定不會虧待大家的付出,随後仰頭一杯紅酒下肚。
飯吃的差不多,喻青措起身去記賬,路過朗庭,一個瘦削修長的身影從斜後方走過,喻青措像是被擊中,大驚若靜呆愣在原地。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那道身影已經轉身進入一個包間,王姐問她:“看到熟人了?”
喻青措搖搖頭,“沒有,看錯人了。”應該是看錯了,這會兒的時間,他應該還在瑞士,如果時間允許,可能他還會去趟健身房......
前臺小妹寶說青措太客氣了,在自己家吃飯也要記賬,青措只是笑笑沒說話,手指點點桌子,接過單子。
正在這個時候,大廳經理章榮急匆匆的趕過來,一把拉住青措,“程經理!我可算找到你了,大廳有人鬧事!”
喻青措把簽字筆撂在大理石桌面上,眉心一擰,“走。”
章榮穿着平底鞋也追不上腳踩高跟的喻青措,小紅書上被人吐槽的七公分 jimmychoo 在她腳上卻看起來格外好穿。
“客人喝了酒和小梁吵起來了,偏說他存的酒有被人動過的痕跡,拽着小梁不依不撓,小梁一着急推搡他一下,他順勢倒地不起!”
喻青措聽聞,眉心擰的更緊,在飯店這麽多年,什麽樣的食客她都見過,喝酒鬧事的是常事,身處服務行業,不管遇到什麽事,把沖突降到最小值才是她們首選方案,小梁顯然是犯了大忌。
“小梁有事沒?”
“沒事,他好好的。”
喻青措點點頭,不再言語,二人到了大廳,那裏裏三層外三層擠滿人,“您好,借過,借過......”她扒開人群,瞬間聞到刺鼻的酒氣,當事人醉醺醺的站不穩,喻青措初步預判,他最少已經半斤白酒打底。
她雙手交疊在身前,躬身。臉上帶着笑意語氣壓低,“先生,您好,我是程記的總經理......”
她話還沒說完,直接被那人打斷,“什麽狗屁經理!我今天......要...見你們,老爺子!開除這小王八蛋!讓他給我道歉!”這男人瞧着四十來歲,醉的語無倫次。
小梁是新來的實習生,他眼睛泛紅,雙手緊攥,滿臉委屈,“經理,他罵我,有媽生...沒媽養。”
喻青措喉間緊了緊,拍拍他肩膀,“你先下去,我來。”
那人一看小梁要走,拎着酒瓶子就要往他身上砸,身旁已經陸續有人掏出手機,拍照,錄像。
她一個緊步過去,攥住酒瓶,冰涼的酒水順着她袖口往裏澆灌,人群瞬間亂做一團。
那人反手就要往她臉上甩巴掌。
說實話,她一點也不怕,甚至在心裏期待這巴掌能順利落她臉上,她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最好被拍下的視頻能原封不動的被人發網上,這樣就會有讨論度,說不準還能借着這個熱度,讓程記再翻一倍的營業額。
她閉上眼睛,準備去迎接這暴風雨,可是,那巴掌遲遲沒落下來。
她睜開眼,看到周圍人驚恐的目光,她能感覺到身側站着一個人,不知怎的,她有強烈的預感,今晚上在朗庭見到那人,不是她的錯覺。
“小程總!”有老員工先一步認出來。
她怔住緩緩轉身,看到那張側臉,那張瘦削的臉頰帶滿怒意,緊緊攥住那鬧事者的手臂。
三年了,她整整有三年沒見程易塵了。
*
喻青措從出生時候就沒有見過自己的親媽,有人說她親媽死了,有人說親眼看見她親媽坐上一輛黑色的依維柯去城裏享福了。
結果到底是什麽,對她來說也不重要了,她像個野丫頭,整日在小鎮上插科打诨,從來沒有去上過學。
因為家裏沒錢,爸嗜賭。
姐姐在上學。
奶奶年紀大了身子不好。
這幾個 buff 疊加起來,這就是一個悲劇家庭的鋪墊,悲劇到要上感動中國的那種程度,奶奶眼看着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從壓箱底裏拿出一個泛黃的電話薄,一個黃昏時分,在鎮口小賣部花了五毛錢撥通一個電話。
就是這個電話,徹底改變了喻青措的人生軌跡。
三天之後,家門口就來了一輛黑色的轎車,有懂的同鄉人說那車是奔馳,指指點點說喻青措的奶奶不簡單。
喻青措什麽都不懂,但她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一個慈祥的奶奶,一個穿金戴銀的婦人從車上下來,慈祥奶奶一見到喻青措的奶奶就哭個不停,婦人眼神上下打量她,喻青措吓得直往門後躲。
她是小,不是傻。
她預感到不對勁,撒丫子就往山頭跑,她爸快步追上來,一把按住她,把她往肩膀上一扛,龇着牙在她耳邊說:“老實點!看清楚喽!歲數大的那個最有本事,伺候好她,你娃子後半輩子就能過舒坦日子,到時候可別忘了你老子!”
“我不!我要找我媽!”
“別做夢了!你媽早死了!你真以為她去享福了?那黑色依維柯就是拉她去城裏火化的靈車!”
喻青措不信,她抵死不從,她用了全身最大的力氣張嘴咬着她爸的肩膀頭子不松口,她能聞到嘴裏淡淡的血腥氣,她爸還是沒有松手。
喻青措就這樣被送到了程家,名義上是借住程家,可這一借想回去就不容易了。
到了程家她用絕食來抗議,脾氣倔的像頭小牛,慶福路 5 號洋房裏,保姆們變着法子給喻青措做好吃的,她依舊不為所動,她不明白,怎麽她爸她奶他媽她姐偏就都不要她了?
有天半夜,她餓的實在難受,從床上翻身到地毯上來回打滾,動靜大到驚動隔壁屋的人,有人順着陽臺的玻璃推拉門而入,她看了眼那個穿着睡衣,皮膚白皙的男孩。
程奶奶說過,那是程家二伯的兒子,她應該叫哥哥。
她才不認什麽哥哥,她可沒有這便宜哥哥!她只有一個姐!還在老家上學呢!
豆大的汗珠順着她臉頰滾落,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這模樣,喻青措低聲咒罵讓他滾。程易塵腳步沒有退出去,反而往前走,屈身蹲在她身邊,手裏拿的正是晚餐她沒吃的雞腿。
喻青措惱極了,反手就推他一把,程易塵不解,“你到底吃不吃?吃飽了才有力氣逃跑!”
她确實餓極了,明晃晃的雞腿在眼前直晃,管不了那麽多了,她坐起來就着程易塵的手臂就狼吞虎咽起來。
若幹年後,喻青措認定程易塵就是故意找涼肉給她吃,害她鬧肚子住院!程易塵說她是沒良心的小白眼狼。
于是,她倆這梁子就算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