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節

落疤

行兇者被羅恕打得滿臉都是血, 連求饒的話都再說不出來。

眼見場面就要控制不住,吳家偉再次跑過來,嘗試着要把羅恕拉開:“行了,報警讓警察來!你是公衆人物, 動手像什麽樣子!”

羅恕完全聽不進去, 他就像一只處于暴怒中的野獸, 揪住那人的衣襟把人摁在地上,拳頭像鐵一樣一下下地照着臉砸,行兇者毫無反擊之力, 嘴裏滿是血水混着幾顆掉了的牙。羅恕還不解恨,誰來拉都不肯停手。

像要活生生把人打死。

吳家偉擔心羅恕這樣打下去真的會弄出人命, 扭過頭看愣站在一邊的林書璞:“書璞, 你過來勸勸你哥,他不能再打下去了!”

說完又對着羅恕喊:“書璞臉上傷成那樣,你還不趕緊帶她去醫院嗎!”

羅恕陡然清醒,從瀕臨發狂的邊緣回過神,把那男生扔到一邊,吩咐吳家偉:“把他送警局。”

說完大步走到林書璞身邊。

林書璞沒有哭。

即使她快要吓死了, 臉上又快要疼死了, 她還是一聲都沒有吭。

眼裏蘊着一層生理性疼出來的淚, 她始終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羅恕把她從地上橫抱起來。不遠處就停着他的車,他把人放進副駕駛。

林書璞一動不動地坐着, 胸前衣服上洇着幾滴血,顏色鮮紅,她盯着看。想着自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 身上沒有什麽閃光點,唯一還行的是這張臉。如果臉上留疤了, 那她又有什麽地方是值得羅恕喜歡的?

羅恕把車開得飛快,一只手控方向盤,另一只手去握她的手,用了點兒力氣捏着。

像是生怕她會突然不見了。

沒多久到了距離最近的一家三甲級醫院。他提前聯系了美容皮膚科的醫生,把林書璞帶過去。醫生準備好一應藥品,給林書璞緊急處理傷口。

林書璞臉上的傷有大概五厘米長,醫生評估了一下,決定給她縫針。

羅恕不放心地把醫生叫出去:“你有沒有把握不讓她留疤?”

醫生說:“我會盡力。她這傷口不算怎麽深,等過個幾天再讓她用一些祛疤的藥,估計問題不大。您要是實在不放心的話,我認識一個前輩,他是這一帶有名的整容聖手,你可以約個時間讓他來給患者看看。今天我就先給她把傷口縫合了,會用最好的膠原蛋白線來縫,最大程度避免她臉上留疤。”

羅恕記下那名整容科醫生的電話,當即打了過去。

那邊的人估計已經睡下,一直不接。羅恕打了好幾個,直到把那人煩得不得不接了電話。

“誰啊,不知道現在什麽時間啊?大半夜的打什麽電話?”

田醫生沒好氣地罵了一陣,羅恕全聽着,并不生氣,放低姿态賠罪,又說明了想要請他來看個病人的意思。

田醫生确實醫術高超,可也是個現實的人,經營到現在無非是為了一個“錢”字。這話不好直接說,旁敲側擊地提了提。羅恕沒聽幾句就明白了什麽意思,截斷他的話:“一百萬,今天晚上我可以先付一半定金,等你把她治好我付另一半。不過你必須能保證治好她的傷,不能讓她臉上留一點兒疤。”

即使田醫生在整形這個行業裏早就有口皆碑,不少明星都搶着來請他,可就為了區區一條臉上的傷口就能付他一百萬,這種事他還是第一次見。

這筆巨款幾乎跟白撿的沒什麽區別。

“行,那你明天帶她來吧。”田醫生沒了睡意,心心念念着一百萬:“我保證不會讓她臉上留疤。”

羅恕拿到地址和一個銀行卡賬號,眼也不眨地給田醫生轉了五十萬。

他回到病房,林書璞在椅子裏坐着,臉上的傷口已經處理好,貼了塊白色的紗布。

她本就長相柔軟,如此一來更給人感覺她極其可憐,好像随時都能破碎掉一樣。

羅恕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她,她哭紅了眼睛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着,不聲不響,不言不語。他看着那個小女孩,沒有任何緣由地開始心疼她。絕不是可憐,而是心疼,他心疼那個瘦小柔弱的女孩。

沒有想到幾年過去,再見到她,他還是會心疼。

看她臉上被人劃了那麽長的口子,他感受到的痛楚要比她疼十倍。

無比埋怨自己剛才為什麽不能謹慎點兒?

為什麽沒有早點兒發現那個人的異常?

林書璞擡起頭,看到他,從椅子裏站起來:“我們回去吧。”

羅恕只是盯着她,眼裏情緒藏得極深,而面上并沒有多少表情,讓人看不透。

林書璞叫他,又說一遍:“哥,我們回去吧。”

“為什麽救我?”羅恕終于把這句話問出來,心口滾着一團又一團的郁結,再不說點兒什麽他怕自己會發瘋:“那人手裏拿的有刀你都敢替我擋,你瘋了嗎?”

“我沒想那麽多。”

“那你都想什麽了?”

“我……”林書璞沉默,眼睛往下看,長長的睫毛搭着:“你的臉很值錢,而我的臉就沒那麽值錢了。”

羅恕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他不可思議地看着這個女孩,很難想象她竟然會有這樣的想法。

“誰說你的臉不值錢?”他氣得要命:“林書璞,你是從哪兒得到這麽一個荒唐的結論?”

“我說的本來就是事實,雖然殘忍,但這就是事實。而且事情已經這樣了,說什麽也沒有用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下去,頭也低着:“剛醫生跟我說了,這麽點兒傷只要好好上藥,是不會留疤的。”

那個時候,羅恕卻隐隐感覺到。

這條疤再也不會好了。

她臉上的疤痕會很快消失不見。

可她在他心裏種下了一條永世不忘的疤。

長進了他的血肉,刻進他的骨頭。

就算是刮骨療毒,都無法把她留下的印記拿掉。

他簡直對她束手無策,情緒累積得太多,終于在這一刻爆發:“如果他的刀劃到的不是你的臉,而是你的眼睛,你的脖子!你的心髒!你有想過會怎麽樣嗎?為什麽別人第一時間都知道躲,就你要撲過來替我擋?你以為自己銅牆鐵壁,不會受傷是嗎?遇到危險不躲還主動撲上去,到底是誰教你這麽做的?”

他兇得讓林書璞害怕,一句話也不敢再說,紅着眼睛站在原地不吭聲。

羅恕氣得厲害,轉身走了。

他一步步地遠離她,就在林書璞以為他再也不會回來管她時,羅恕停了下來。

男人高大的背影此刻讓人看出了頹意,還有深深的無可奈何。

過去有五秒鐘之久,羅恕折返回來,走到林書璞身邊,躬下身毫無征兆地抱住了她。

他抱得格外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會把她碰碎了。那樣高的個子,遷就着小小的女孩深深地俯低頭,下巴擱在女孩頸窩裏。

林書璞聽到他落在耳邊的聲音:

“璞璞,你要我拿你怎麽辦才好?”

-

淩晨三四點的醫院沒有多少人,一棟棟連綿樓宇裏亮着蒼白無聲的燈光。

林書璞跟在羅恕身後上了車。

剛受了場驚吓,臉上又隐隐地泛疼,導致她一直沒什麽睡意。

她坐在羅恕的車裏,背靠着軟軟的真皮座椅靠背,幾次想閉上眼睛睡覺,但都失敗了。

開車的羅恕很安靜。

但林書璞能感覺到,他安靜的表面下流動着許許多多在極力忍耐的暴烈因子。

他生氣的時候是真的很可怕,剛才如果不是要帶她來治傷,他真的會在沖動之下把那個拿刀的人打死。

林書璞其實沒怎麽見他發過火,他的脾氣很好,情緒穩定,除非是被人觸到了底線。

她記得自己十歲那年,有一天她在他家裏寫作業,羅恕出門去買午餐。門被人敲得咣咣響,她跑過去,搬過一個椅子踩在上面,透過貓眼看到外頭站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喝得醉醺醺的,身形晃來晃去,手裏拎了個酒瓶子。

林書璞不敢開門,心驚肉跳地聽着越來越暴躁的敲門聲,乞求羅恕能早點兒回來。

漫長的五分鐘過去,羅恕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誰讓你來的?”

那男人用酒瓶指着羅恕罵:“怎麽跟你老子說話呢!我來看看我兒子還需要誰批準嗎?”

男人長相端正,仔細看能看出年輕時英俊的影子。只是原本美好的容顏被酒毀得厲害,再加上這人氣質粗俗,讓人無法将他跟羅恕聯系起來,想象不到羅恕竟然會是一個酒鬼的兒子。

“你是不是忘了你說過什麽,”羅恕如看一個死人般看着他的父親羅成嘉:“你非要從我這裏拿走十萬塊錢,說只要我把錢給你,以後我就什麽都不欠你的了,你不是我爸,我也不再是你兒子。”

“這是哪個孫子說的,我不記得了!”羅成嘉一口否認:“我是你爸,你是我兒子,這種關系怎麽能說斷就斷呢?難道你還能學哪吒,削骨還父削肉還母啊?你要是真能做到,那我就認你不是我兒子了。”

他砰砰地又敲了兩下門,吼:“趕緊把門給我打開,拿點兒錢給我花花。就你給我那十萬塊錢,還不夠我塞牙縫的呢。我知道你手裏有錢,你在汽修店一個月的工資加上專門來找你修車的人給的小費,一個月可有上萬呢,趕上那些寫字樓裏一個個人五人六的白領的工資了!我把你養這麽大,現在到了你孝順我的時候。兒子養老子是天經地義,趕緊給我錢!”

林書璞能看到羅恕的拳頭捏緊了。

那年還只有十八歲的少年無能為力地看着自己父親,透過這一張可怖的臉,看到了自己糟糕透頂的人生。

他隐忍着情緒,咬肌動了動,寒聲說出了一個字:“滾。”

“嘿,你敢罵我!”男人嗓門很大:“還有沒有人倫綱常啊到底,兒子敢罵老子!”他舉了舉手裏的酒瓶:“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林書璞從椅子上跳下來,打開門沖出去,猛地推了下那個男人。

男人醉得本來就站不穩,被這一下推得往地上摔了過去,瞪着眼睛指她:“你這小丫頭片子是誰啊!”

林書璞很怕,但她還是堅定地站在羅恕面前,妄圖用自己小小的身軀保護他。

羅成嘉從地上爬起來,要來抓她。羅恕在這一刻終于爆發,他一把揪住羅成嘉的領口,如拖一只狗般把他拖到了樓梯口,往前一甩。

羅成嘉跌跌撞撞摔到了樓梯口,如果羅恕下手再狠點兒,他很可能就要從樓梯上滾下去了。

“你再不滾,我現在就打電話報警。”羅恕說:“如果你不怕再去局子裏蹲幾天,那你盡管在這罵,罵什麽都行。”

羅成嘉氣得面色發黑:“我是你爸!”

“你不配當我爸。”

“那我也是你爸!”

羅成嘉從地上爬起來。他個子不低,差不多有一米八,但是站在羅恕面前,他發現自己這個兒子不知不覺中已經比他高了。他這才恍然明白,他的兒子長大了,不再是那個瘦弱的被他拿皮帶抽時沒有反擊之力的孩童了。

而成為了一個比他還要高的、在力量上能夠絕對壓制他的大人了。

在意識到這些以後,羅成嘉不敢再亂喊亂叫,也不敢再動手。他轉而打起了親情牌:“再怎麽說我都是你爸,你忍心看我過得這麽慘嗎?我現在已經連口飯都吃不起了,你起碼可憐可憐我,給我一點兒錢。”

“吃不起飯就再多喝點兒酒,酒喝得多了就不餓了。”羅恕諷刺,垂眸瞥了眼地上滾落的酒瓶子,一腳往前踢了過去。在酒瓶四分五裂的碎裂聲中,他再次冷聲溢出一個字:“滾!”

“你好樣的!”羅成嘉盯着他離開的背影:“我可真是生了個好兒子,看着他爹餓死都能無動于衷!我要早知道你是這麽一個白眼狼,當初你媽把你生下來的時候,我就該掐死你!”

羅恕面無表情地聽着這些話,走到林書璞身邊把她的手牽着,帶她回了家。

門關上,隔絕了外面羅成嘉的污言穢語。

羅成嘉擔心羅恕真的會報警,并沒有罵多久,很快就走了。

世界清淨下來,羅恕把買回來的兩份河粉放在桌上,蓋子打開,從廚房拿出兩雙幹淨的筷子。

“璞璞,過來吃飯。”

他無比自然地叫她,就好像剛才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他的生活依舊是簡單的、跟常人無異的。

林書璞在他身邊坐下,一口一口地吃炒得又香又辣的河粉。

中途還是忍不住問他:“哥哥,剛才那個人是你爸爸嗎?”

“嗯。”

羅恕并沒有覺得有任何難為情,坦蕩地說:“生物學上他是我爸。”

林書璞想到了自己的媽媽。

媽媽對她也不太好。

但是最起碼,媽媽是因為生了病才會這樣。姥姥說媽媽有躁郁症,這個病跟家族遺傳多少有點兒關系,姥爺生前就有躁郁症。

所以媽媽是發病的時候才會不喜歡她,罵她是拖油瓶,拿煙頭燙她,拿掃把打她。

但媽媽沒病的時候是好的,會給她買很多很多書,教她認字讀書,給她講歷史上有趣的典故,還會教她該怎麽構思一個有趣又精巧的故事。

而羅恕的爸爸并沒有生病,他在清醒的狀态下對羅恕也十分不好。

她并不覺得羅恕可憐,只是心疼他。

為什麽這麽好的一個人,過得卻這麽不好?

世上的人都是這樣的嗎?

“羅恕哥哥,”她想盡己所能地讓他開心些,用一個十歲孩子的思維天真地安慰他:“你不要怕,等我以後長大了,我就帶你離開這裏,我們再也不見他了。”

羅恕愣了一瞬,緊接着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溫柔地說:“好,哥哥等你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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