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章
第 76 章
紅日西沉。
咚的一聲, 鐘聲悠長。
沈槐序将墨跡半幹的紙張放好,阖上書卷,便欲起身。
“沈編撰, 明日崇政殿, 該是你為陛下經筵講學了。”翰林學士楊大人忽的道。
沈槐序起身,隔着兩張桌椅, 看向那耋耄老人, 颔首道:“多謝大人提點,下官記着了。”
話說罷,卻是見楊學士視線未挪,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沈槐序恭聲問:“大人可還有吩咐?”
楊學士默了片刻, 搖首道,“無事了。”
“那下官便先行下值了,大人也早些回家吧。”
玉堂署幾雙眼睛瞧着, 那位沈編撰拱手朝楊學士行一禮, 轉身出門去。
衆人:……
還從未見過誰,鐘聲一響, 便立馬回家去呢。
任編修一職的昔日探花周熙桐, 瞧一眼那走了的, 再看一眼人家剛修了一下午的經史,再再低頭看一眼自己桌上為後日經筵準備的……
怎會有這般人啊!
輕飄飄的顯得他像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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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學士心中嘆了聲氣。
風流蘊藉之輩,可惜了,不知上進。
沈槐序不知旁人心中所想,從紅牆綠瓦的森嚴前堂宮殿出來,便見一輛馬車等在皇宮子門外。
不等沈槐序去牽自個兒的青驢, 便見那馬車上跳下來一人,嗖嗖朝這邊跑來。
沈槐序略瞟一眼, 心嘆:報應來了。
“沈大人!”
沈槐序聞聲不應,走進那寬敞的馬棚裏,在一衆威風凜凜的悍馬中,将自個兒縮在一側吃草的小青驢解開缰繩,牽了出來。
“沈大人,我家大人在馬車上等您。”安久道。
沈槐序幽幽‘嗯’了聲,将手中缰繩遞給他,“替我牽着些,別讓它吃羊糞球。”
安久:……
沈槐序過去,掀開簾子鑽進了馬車,瞧向那端坐之人,問:“等久了?”
祝湘将一盞茶放到他面前,聞言,實話實說道:“提前半刻下值了,怕等不到你。”
“這般心急?”沈槐序似是無語,端起那盞茶一飲而盡的嗤聲道。
祝湘擡眼,目光睇來,平穩又柔和。
他身上是世家用戒尺教導出來的規矩,身直如松,卻是偏生對巷子裏野蠻生長的姑娘生了情意。
沈槐序目光如炬,似是嘲弄,也似是想瞧他到底有幾分真心。
半晌後,祝湘啓唇道:“玉帶巷那座宅子,空了許久了。”
沈槐序與姜止衡騎着驢子回來時,天邊最後一抹晚霞也消失了。
姜芷妤恹恹的趴在廳堂桌子上,嗅着廚房傳來的飯香。
聽見動靜,她扭頭瞧了眼,又轉回來,很是冷漠。
沈槐序啧了聲,走近,用手裏的東西在她腦袋上輕敲了下,問:“我又惹着你了?”
姜芷妤頗為嫌棄的将那擾人的扒拉掉,哼聲道:“不關你事。”
她才不會說出來讓他嘲笑呢。
她不說,沈槐序也不逼問。
這姑娘藏不住事,總有他知曉的時候。
沈槐序拉開椅子,在她旁邊坐下,将手裏的東西遞去,道:“看看這個。”
就是這個剛剛拍她腦袋。
姜芷妤瞥了眼,哼了聲,才不願動呢。
她一副無精打采的憊懶模樣,又像是只耍賴撒嬌的貓,沈槐序低笑了聲,替她打開,伺候着遞去眼前,讓那雙眸子稍垂,便能瞧得真切。
姜止衡拎着書袋站了片刻,搖搖腦袋進了廚房。
小孩兒也要臉面的,不願再腦袋冒光。
“祝國公府……”姜芷妤舒服趴着,一字一字的讀,“嗯?”
她懵然擡眼,“祝國公府賞花宴,與我何幹?”
作何請她去?
她又沒惹!
沈槐序稍一挑眉,将那帖子丢去一旁,倒了盞涼茶吃了,慢悠悠道:“你不問問這帖子是誰給下的?”
“誰啊?”姜芷妤茫然道。
“祝湘。”
姜芷妤:?
姜芷妤咽了咽口水,想着那貴胄宅院,便有些頭皮發麻。
忍不住小聲問:“鴻門宴吧?”
“是吧。”沈槐序颔首。
姜芷妤搓着小手,哼哧道:“并非是我害怕,是我不愛賞花。”
沈槐序煞有介事的附和:“确實。”
姜芷妤:……
她怎聽出了陰陽怪氣呢?
“你那團茶,可還暢銷?”沈槐序又問。
姜芷妤木着臉瞪他。
沈槐序屈指輕叩桌面,循循道:“那賞花宴,該是有許多達官顯貴赴宴,都有錢。”
姜芷妤:……
聽懂啦,別說啦。
姜老三今兒回家早,特意給燒了魚。
姜芷妤吃得心不在焉的,險些被魚刺卡了嗓子。
晴娘替她舀了碗甜湯放在手邊,溫聲教訓道:“這麽大了,怎麽還吃魚不仔細呢。”
姜芷妤小聲嘟囔句不知什麽,端起那甜湯兩口喝了個幹淨。
旁人沒聽見那聲咕哝低語。
坐在她旁邊的沈槐序卻是聽見了,眉梢輕挑了下,認下了這話。
——沈槐序大壞蛋。
姜芷妤委實糾結的很。
她害怕權貴,見着便想躲,就如從前見着寧王府的各位主子。
可她不得不承認,沈槐序說的那法子,實乃捷徑。
她需要一場聲勢浩大的動靜。
宴請是在三日後,官員休沐時。
姜芷妤将那帖子翻來覆去的瞧,終是撐不住的昏昏睡了過去。
翌日,便聽姜老三說,他尋到了養豬場,要去買一茬兒小豬崽養着,這些時日鋪子裏的豬肉要從隔壁那養豬場買。
姜老三說完,卻是見自家閨女郁郁寡歡,懵道:“怎麽這副神色,不替我高興?”
姜芷妤很是敷衍的放下筷著,呱唧呱唧的撫掌,“哇!太開心啦!”
姜老三:……
天兒愈發的熱,吃過飯,隔壁的王嬸過來問晴娘,可要一同去買桶冰乘涼。
姜家從前不用這冰鑒,但初來乍到,晴娘也想瞧瞧,便跟着一道去了。
姜芷妤嘆了聲氣,過去系着圍裙,将晴娘沒刷完的碗筷刷了。
期間,又是一聲嘆氣。
瞧,這家裏只剩她一個無所事事的了。
碗筷放好,姜芷妤拿着大掃帚掃院子。
走馬觀花的想了許多,那寺裏的掃地僧,得月橋的熱鬧,很好的阿荷,還有煩人精梁嬌嬌。
又好像什麽都沒想,思緒放空,從堂屋前掃至拱花門。
姜芷妤扶着掃帚,瞧着地上寥寥無幾的幾片落花葉,忽的想明白了。
她不偷不搶,這捷徑憑何走不得?
她是平頭百姓,也許是改日國公府赴宴的唯一沒有诰命身份的,可她既是能持着請帖進了那國公府的門,便該是那些個貴人對她好奇才是。
從前姜芷妤與梁嬌嬌說,既是做生意,想要賺銀子,便要先将臉面放下,如今那一葉障目的可不就是她自個兒?
都是賺銀子,誰又比誰清高了?
姜芷妤打定主意,便扔下掃帚跑去挑衣裳了。
五月初十,祝家設宴。
姜芷妤穿着阿娘在船上時,替她縫制的那套衣裙。發髻仔細梳過,還抹了桂花頭油呢,黑鴉鴉的髻上只見那支枝丫狀的桃花木簪子。
昨兒傍晚時,姜芷妤與爹娘說,明日要去祝國公府家赴宴,險些沒驚掉老爹娘的下巴。
今兒再瞧她這副盛裝模樣,晴娘欲言又止。
姜芷妤安慰道:“無事的,我就去吃頓飯就回來啦。”
說着,她左右瞧瞧,問出的話卻是:“我阿爹呢?”
晴娘:“去鋪子了。”
姜芷妤‘哦’了聲,心想,心真大啊我的老爹爹。
“時辰不早了,我得出門啦。”姜芷妤說着,沖阿娘笑笑,一手拎着自個兒帶的禮,一手提起裙擺,轉身往外去。
小姑娘虛張聲勢,背脊挺得筆直,邁出去的步子卻是與手臂一道兒順了。
晴娘:……
姜芷妤沒敢回頭多看阿娘擔憂的眼睛,害怕自己會打退堂鼓。
日頭炙得晃眼,她在心裏偷偷罵沈槐序。
那厮半分不擔心她,竟是連面都沒露!
罪加一等!
出了拱花門,先前灑下的花籽還未破土發芽,光禿禿一片,不比隔壁展家郁郁蔥蔥。
繞過影壁,姜芷妤步子忽的頓住。
門前一道竹青色背影,身影清瘦而颀長,只一眼,恍然回了金陵那竹林。
沈槐序似有所覺,回頭瞧來,目光在她身上打了個晃兒,最後落在她發間。
“愣着作甚,你要駕車?”
瞧見他唇角勾起,一雙桃花眼裏滿是戲谑的笑意,姜芷妤忽的反應過來,是被他戲耍了!
昨兒赴宴那話,既是與阿爹阿娘說,也是告訴沈槐序的。
可這人半分慰藉都無!
此時卻是站在這兒等她一同去!
姜芷妤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僵硬的脊背逐漸松了下來。
只瞧着那人促狹的神色,卻是不想他太得意。
姜芷妤壓下忿忿,提裙出門來,神色疑惑道:“你還不去點卯?該是晚了。我要去吃酒了,走啦。”
說罷,繞過他,昂首挺胸的拾階而下。
忽的,腰間一緊。
姜芷妤滿意的翹了翹唇角,又立馬放平。
桃花裙搖曳,她擡眼,懵懂又茫然的問:“怎麽?”
沈槐序似是被她故作懵懂的模樣氣笑了,忽而彎腰,在她唇上親了下。
姜芷妤趕忙後退,擡手捂着嘴巴,氣得想要揍他。
“我搽了唇脂!”
很漂亮的!
沈槐序盯着她的豐盈的唇瓣瞧了片刻,喉結滑動,道:“沒弄壞。”
姜芷妤抿抿唇,哼了聲,轉身鑽進了馬車。
生怕他再色心起,親她舌尖,花了她的妝。
外面傳來了動靜,是沈槐序坐在了車轅處,駕着馬車出了巷子。
馬車是租來的,套着沈槐序那頭小青驢。
蹄子踏在石板路上時噠噠噠的響。
姜芷妤難得規矩一回,沒掀開窗簾往外瞧,也沒抓着沈槐序說話。
耳邊小攤販的叫賣聲漸漸遠去,變得安靜。
兩刻鐘,馬車停下了。
“到了?”姜芷妤小聲問。
外面沈槐序‘嗯’了聲,替她掀起了簾子。
姜芷妤拎着帶來的禮,貓着腰鑽出馬車,沒見着腳凳,剛想就這樣蹦下去,卻是被沈槐序光明正大的掐着腰提了下來。
姜芷妤:……
做賊心虛的剛要轉着眼珠瞧瞧,可被人看見了?
就見一位小厮小跑着過來,殷勤的替沈槐序去停馬車。
“……安久?”
姜芷妤驚訝。
那個在人家府宅門前,與她大眼瞪小眼的人,此時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還喚了聲‘姜姑娘’。
姜芷妤沉默了。
怪客氣的。
“二位稍等,等我停好馬車,便帶您兩位進府。”
賓客盈門,說話間,又有馬車駕來。
姜芷妤不認識,往旁邊讓讓。
忽的,緊張勾着披帛的手指被人抓住捏了捏。
姜芷妤宛如驚弓之鳥,險些沒被吓得跳起來,卻是聽到旁邊那始作俑者低笑了聲。
羞臊浮現,臉頰泛起紅暈,姜芷妤覺得有些丢臉,剪得齊整的指甲掐了他指尖一下,又飛速蜷縮着手指鑽進袖擺去。
“還緊張呢?”沈槐序低聲問。
姜芷妤不吭聲。
她不想承認,不吭聲便是沒有!
“我在呢。”沈槐序匆匆說了句。
安久領着二人往裏去。
姜芷妤學着前面的賓客,将那帖子遞上,在那小厮躬身行禮時,也不覺颔首回了一禮。
這動作,惹得前面那夫人餘光瞥來一眼,似是輕笑了聲。
姜芷妤:……
後悔來了。
可她與師傅學了十年抓藥,也未曾見過後悔藥。
粉嫩嫩的繡鞋跨進了國公府的門,她便是今日賓客,必不會退縮。
進了二道門,便見一個穿青衣的姑娘等在叢花前。
“這是茯苓,我家郎君院裏的大丫鬟。”安久道。
“請姜姑娘安,郎君吩咐,今日奴婢跟着姑娘伺候。”茯苓幾步走近,笑吟吟的見了一禮道。
“老夫人與國公夫人并幾位姑娘都在後院,我們不便去,姜姑娘可放心跟着茯苓去。”安久說。
“我這未婚娘子羞怯,還勞煩姑娘多加照料了。”沈槐序颔首道。
茯苓:“沈大人客氣。”
安久眼皮抽了下,這說的是姜芷妤?
姜芷妤朝沈槐序瞧了眼,跟着茯苓走了。
穿過許多道門,行過那彎彎曲曲的連廊,足足走了半刻鐘,才到了後院宴女賓的堂屋。
還未走進,便聽到了熱鬧的說話聲。
“姑娘不必怕,我家太夫人很好的。”茯苓似是察覺了她的緊張,側首笑道。
姜芷妤點點頭,抿着唇沒出聲。
“老夫人,夫人,姜姑娘到了。”茯苓禀道。
裏面熱鬧聲倏然停了。
姜芷妤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
“快請進來吧。”一道柔善的女聲傳了出來。
茯苓看一眼姜芷妤,目光示意。
姜芷妤擡腳,跨過了那道門檻。
行過那遮着珠簾的外室,滿堂的視線皆落了來。
姜芷妤心裏默默數,一顆蘿蔔,兩顆蘿蔔……
“這是我家太夫人,夫人,大娘子,大姑娘,三娘子……”茯苓與姜芷妤引道。
那沒名兒的,便是來做客的。
姜芷妤心裏想。
她規矩給那坐高堂,頭戴一條祖母綠抹額的老夫人磕了個頭,目光随着茯苓的話,與幾位夫人見禮。
忽的,目光在某張臉上頓了下。
“還當是姜姑娘将我忘了呢,”祝瑰瞧着她,笑着打趣一句,又道:“祖母快讓人起來吧,這滿堂皆是她的長輩,只怕是拜完了都瞧不清模樣。”
姜芷妤尴尬低頭。
都是端着笑的蘿蔔……
“姜姑娘起身吧,今日花宴,不必拘束。”太夫人溫聲道。
“多謝太夫人。”姜芷妤被茯苓扶起,乖覺站到了旁邊。
旁邊若有似無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姜芷妤置若恍聞。
祝夫人與幾位貴婦人說着話,太夫人不時出聲一句。
姜芷妤聽得不甚的趣兒,有些想念得月巷的街坊了。
冬日圍爐烤火時,閑話便很有意思啦。
她又想起了阿荷。
阿荷先前說,高門大戶規矩多,從前不曾敢對祝湘有過肖想。
站在這兒,姜芷妤想,阿荷說的對。
“姜姑娘身上這件衣裳,好似是前年的蜀錦料子吧。”
聽見喊自個兒,姜芷妤茫然擡眼,看了看那位說話的夫人,茯苓方才喊她三娘子,她又看看自己的衣裳,點點頭,道:“貴人賞的。”
三娘子噗嗤笑了聲,笑意裏夾雜着些什麽。
再瞧旁邊坐着的幾位,有替她的尴尬的,也有瞧熱鬧的,還有事不關己,淡淡挪開視線的。
姜芷妤不高興了。
這是阿娘給她一針一線縫的,家裏幾人都沒穿過這樣好的料子呢。
“夫人是覺得我這衣裳不好看嗎?”姜芷妤神色懵懂的問。
三娘子似是沒想到她會反問,神色一愣,回過神來,打量着她道:“上京如今都不時興這樣的料子了,有些臉面的人家,都是賞給下人穿的。”
姜芷妤點點頭,“原是如此,貴人賞給我阿娘時,是在幾年前,想來那時是莫大的恩賜。我阿娘如今親手給我縫了這衣裳,非是因我家中無下人可賞,而是因阿娘疼我。夫人生在高門,想來是讀過那句‘慈母手中線’的,只是不知夫人心得幾何?”
三娘子神色一變,視線在她身上上下掃了眼,眼皮一翻,轉而與旁側的人道:“小門小戶,是沒規矩些,我家姑娘若是敢與賓客這般說話,定是要罰去跪祠堂的。”
旁邊的婦人讪讪的笑了笑,剛想将這話岔開,忽的響起一道清泠的聲音。
“哦,那貴府千金有夠倒黴的。”
“你說什麽?”三娘子扭頭,面色不虞道。
“不是嗎?我阿娘就不會随便罵我,教我說,若是旁人先行欺淩,定是要欺負回去的,若是我不敢,便罰我不吃晚飯壯壯膽。”姜芷妤理直氣壯道。
她是慫,可也不是見着誰都慫。
她又沒求着她們,倒是她們平白無故的給她下帖子。
阿娘也沒說話這話,是姜芷妤自己說的。
她日後要與自己閨女講!
“我生在金陵,住在得月巷子,街坊如親戚,我也見過貴人,貴人不如夫人這般傲慢。至少,貴人沒嫌棄我穿布衣。夫人托生高門,想來是祖上蒙蔭,才給了夫人這般底氣,今日我偶然得幸,登得高門,只高門不如我所想,話不投機半句多,便也不多做打攪了,告辭。”
說罷,姜芷妤朝那位太夫人福身行一禮,轉身便往外走。
剛走兩步,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三娘子,給姜姑娘道歉。”
姜芷妤咬了咬唇,轉身道:“不必,這位夫人道歉不誠心,我也受得不如意。”
對上滿堂的目光,她淡然問:“不知我敬上的禮,茯苓姑娘可替我取來。”
兩紙團茶,她喂了狗也不想喂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