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是他?腳程倒挺快。”修璟端起茶抿了一口。

“蹭霍家飛舟來的。”蓋易邊說邊小心窺觑修璟臉色,不知為何,他莫名覺得聽到這個人名出現,尊上的心情好了許多。他不禁問:“這人有什麽特別嗎?”

“沒有。”修璟下壓微微上揚的唇角道。看來清弦也不單單是煩他。

“哦。”蓋易收回目光,站回原位。

修璟喝完茶,挑揀了一些案上能看的文書,便回了自己的房中休憩。

待養好精神便起來處理積壓的公文。

一連兩日終于将文書處理完,修璟指尖向後按壓着酸脹的脖頸,透過窗牖探看外面的天色。

陽光正好。不知她此時在做什麽。

有沒有一點點……心中的奢望貪念剛起,便被他強壓下。修璟抿緊唇線站起身,該做另一件正事了。

無妄山巅空曠的木屋之內,四面透風,修璟盤坐在蒲團上,沉寂的目光微微上揚,映照着滿天飄揚的飛雪。

已經第三次嘗試,天谕仍未降下。

修璟心弦不自覺下沉:“是因為根本沒有,還是說天道已不承認他天谕承接人的身份?”

“如果是後一種,那麽仙盟将失去通過天谕探查妖族和混沌之域動向的機會,對于四洲路來說,這是極度危險的。”溫度太低,風雪由風送入,在修璟細密的睫毛上結出一層白霜。

沉重而癢,修璟微微翕動,震落些許,碰到體溫便融化成煙。

他垂眸凝着指尖未消逝的淡藍色仙力,只有無欲無求的至高理性才可感知天谕,從無情道心從他體內掏出的那一刻,他便預料到了此時的局面。

可是他別無選擇。那是他得到清弦垂憐的唯一機會。

既然無欲無求的至高理性已不可強求,那邊只能另覓他法了。

心裏有了決斷,修璟站起身,銀色織金的長袍迤逦墜地,綢緞般的黑發披在身後,迎風輕輕晃動。

他指尖微動,四面大開的窗牖砰的一聲關緊,瞬間便被冰花凝結。

木質的地板吱呀作響,緩緩出現冰藍色紋路。修璟垂眸看着,右手伸出,食指處墜落血花,陣法頓時嗡鳴,顏色變深,向下疊推出一個空間。

修璟沿着長長的樓梯拾級而下,一步一步,壁龛中的蠟燭應聲而亮。

走了半炷香,終于來到了空間底部。霧氣彌漫中,升起一座書案大小的高臺,僅放置了一本書冊,上書“有情訣”三個金字。

修璟伸手去拿,指尖剛剛觸到書冊,便傳來火灼之感,下意識頓住。

書冊上方憑空升起幾行金字,全是人名。

修璟清楚,這都是歷任企圖修煉有情訣反噬而死的前輩。

他還記得當年,師尊第一次領自己到此處時,這高臺上放着兩本書。

“感知天谕,我一定要修無情道心嗎?”修璟身着素衣,問面前頭須皆白的老者。

“這世上唯有兩種力量可以感知天谕,一種是無欲無求的至高理性,另一種是矢志不渝的純粹感性。前者靠無情道心,後者靠修煉有情訣。”老者滿是慈愛地看着自己的得意門生,白色胡須随着發聲而顫動,“你猜猜是前者修成的多,還是後者修成的多?”

“請師尊解惑。”修璟滿目蒼涼,語氣平靜無波。

老者凝着修璟,滿經世事風霜的渾濁眼珠中晃動着修璟看不懂的情緒:“世人大都認為修成有情訣容易,其實不然。世人皆薄幸,感情這種東西最不靠譜,即使當時海誓山盟,最終的命運卻或中途夭折,或蘭因絮果,或無疾而終,故而四洲陸有史以來,無人修成有情訣,修煉者或傷或殘,甚至身死道消。”

“修璟,你是未來的仙尊,你的命不僅是你自己的,更關系着四洲陸的安穩,沒有人能承擔你冒險失敗的後果。你只有一條路,熔鑄無情道心。”老者皺紋堆砌的眼皮下耷,沉郁的聲音擲地有聲,在不大的空間裏回蕩。

披時的修璟剛剛聽聞清弦和逍遙派少掌門議定婚約之事,正心灰意冷,萬念俱灰。

她和自己已絕無可能,熔鑄無情道心或者修煉有情訣于他而言皆無分別。

他只默了一瞬,便向老者躬身拱手,聲音空寂無比道:“徒兒必達成師尊所願。”

“好。”老者擡眸凝向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徒弟,眼中滿是欣慰。

過往為熔鑄無情道心而壓制情念的苦痛在如今看來,好像大夢一場。修璟靜默地凝視着有情訣。

伸出手,許是為了警示後人,高臺上設了雷擊之術,手剛觸碰到有情訣,刺痛感便又傳來。

修璟鴉羽般的睫毛微顫,毫不遲疑的伸手握住。如今已沒什麽能阻止他,四洲陸他會護住,她,他也會護住。

下山路上,漫天風雪紛飛不止,修璟披着大氅,舉着傘,傘下發如墨,臉似玉,雅致清絕的眉眼漾着幽夜靜潭裏的微波,沉默地在雪中移動。

剛到山口便遇到了一人,似乎已經等了許久,雖是舉了傘,外袍上仍積了一層雪霜,修璟下意識駐足,睫毛微顫,說話間唇畔飄出白色的霧氣:“師兄?”

“前兩日議事堂議事我在外緝拿妖族,沒趕得及參加,如今過來是想問問,是否有天谕降下?”公孫涯瞧見人,擡步靠近,傘上一層雪被簌簌而落。

修璟黝黑的瞳孔微縮,旋即平靜無波,語氣還是平時那般淡漠:“未曾。”

“怎麽會?”公孫涯似乎有些驚訝,“妖族已經堂而皇之進入我人族洲陸,天谕竟無半點反應?會不會是師弟什麽地方搞錯了?”

“确實沒有。”修璟冷淡的目光輕輕掃過公孫涯,聲音中夾雜着風雪蕭瑟。

被這樣的目光一驚,公孫涯發覺自己口不擇言,慌忙道歉:“抱歉,我是關心則亂。”

“無礙。”修璟聲音越發冷淡,帶着無聲的威壓,“只是有些話,師兄以後還是別再說了。”

公孫涯油紙傘微微傾斜,慌忙上前兩步點頭應是。

修璟知道自己這個師兄向來仇視妖族,一時失态也是常事,未再多言。

兩人一前一後下山,鞋履踏過松軟的雪路留下兩行淺淺的印子,被風一吹,雪花紛揚,很快了無蹤跡。

*

這兩日宴春樓的生意終于回暖,左有道臉上堆滿了笑,正跟剛雇來的彌勒佛模樣的掌櫃對賬。

“三萬五千靈石,一個月竟然賺了這麽多。”左有道撫掌而笑,算盤打得噼裏啪啦,“如果月月都能掙這麽多,那麽飛星谷的本金,只需要八九十年便可還清了。”

“還有利息。”即使是說着這般沉重的話題,掌櫃眉眼處不自覺傾灑的親厚和善,仍讓人見之歡喜。

“哦,對。”左有道頓時醒神,對着賬本又算了一次,腦子裏略微考慮了一下自己修為能支撐的壽數,搖頭嘆息,“勉勉強強,不至于帶到墓裏去。”

清弦一進門便聽見這話,蹙緊眉開口:“你們在讨論什麽墓不墓的?最近誰家祖墳被掘了?”

往前推數百年,天下動蕩,修真者為求自保提高實力,常有盜掘前輩靈墓之事。但如今四洲陸尚算安穩,有鎮妖司和人皇一族秉持法度,盜墓賊消逝殆盡,偶有祖墳被盜,已算奇聞。

“不是,是左某盼着早點還清谷主的債,正在算賬。”左有道很是殷勤的上前倒茶,“不知谷主駕臨,有何要事?”

掌櫃眼力不錯,很快判斷出接下來的內容自己還是不聽為妙,随意找了一個由頭裹着賬本離開。

“過些時,我要去一趟滹沱海,你給我多找一些星月花汁備着,我有用。”清弦不渴,只是有些餓,伸手挑了一塊,看起來還不錯的點心墊肚子。

左有道将裝點心的攢盒推過去,躬身回:“我這就吩咐下去。”

“三日後我來拿。”清弦不過是路過此地,順道來吩咐一聲,吃得差不多便準備離開。

“谷主!”左有道見清弦要走,忙揚聲開口。

“有事?”清弦頓足,側眸問。

左有道搓着手,臉上堆滿笑:“聽說三長老在滹沱海談成了一筆大生意,您看左某給您辦事兒向來兢兢業業從不推诿,我掙錢也是給飛星谷還債,老話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您能不能告訴三當家一聲,捎上我?”

“知道了。”清弦微微颔首,禦風離開。

*

雲懷山說是一座山,從高度上來講,實際頂多算一個坡。

山門就立在坡腰上。

且因為長老都是斧修,招式既不美觀也不輕盈,反而看上去笨拙鈍莽,門內弟子日漸凋零,維持宗門的花銷卻不少,如今已淪為四洲路最窮的門派之一。

清弦擡眸看着那道搖搖欲墜似乎踢一腳就要倒下的山門還有大敞的山門內一眼便可望見破爛朽舊的擂臺,心裏有些憂心,若自己一招不慎,豈不是過完招還要背一堆債回去?

想想出門前淨真的耳提面命,她如今還欠着修璟的債沒還完,若再背債,恐怕耳朵都得被念出繭子來。

但她又不甘心打道回府。戰帖已下,不打上一架,她即使去了滹沱海也必然心心念念沒把天下第二拿下。

不打是不可能的。清弦略想了想,不如把人約到空曠處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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